薛侃录【22】
【原文】
梁日孚①问:“居敬、穷理是两事②,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③,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④,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⑤,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功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功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⑥。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注释]
①梁日孚:梁焯,字日孚,南海人。王阳明的弟子。
②居敬、穷理是两事:语出朱熹《朱子语类》:“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功夫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功夫日益密。”居敬,居心恭敬、慎重;穷理,通晓事物之理。这是程颐、朱熹一派的重要修养方法。
③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语出《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
④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以敬心矫正内在的思想,以义德规范外在的行为。语出《周易·坤卦·文言》:“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
⑤修己以敬:意为以慎重心来修养自己。语出《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⑥夫我则不暇:意为没有时间做与修道无关的事情。语出《论语·宪问》:“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译文]
梁焯问:“程朱学派认为居敬与穷理是两件事,而先生认为是一件事,为什么呢?”
先生说:“天地间只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若论事物各不相同,那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你先说一下什么是居敬?什么是穷理?”
梁焯说:“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极万物深妙之理。”
先生说:“存养些什么?”
梁焯说:“存养自己内心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解释居敬也就是穷理了。”
先生接着说:“那你说说怎样推究事物的道理?”
梁焯说:“譬如孝敬双亲便要穷极孝的道理;辅佐国君就要穷极忠的道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道理,是在国君、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如果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极此心的道理了。你再说说什么是居敬?”
梁焯说:“居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焯说:“譬如读书便一心一意在读书上,办事便一心一意在办事上。”
先生说:“这样说来,喝酒便一心一意在喝酒上,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这是追逐外在物欲,怎么能称为居敬功夫呢?”
梁焯于是就向先生请教怎样才能做到主一。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一意在天理上。如果只懂得主一,却不明白它就是天理,那么有事时就是向外追逐物欲,无事时就是凭空幻想。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一心一意在天理上用功,这才是真正的主一。这样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穷理就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上来说,居敬就是穷理。这可绝不是说你居敬了,另外还有个心思去穷理;穷理的时候,另外还有个心思在居敬。两者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却是一个事,这就像《易经》中所说的‘内心恭敬而正直,待人接物则要行为合乎正义’。这里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个事物。如孔子说‘恭恭敬敬地修养身性’时,就不需要说义;孟子说‘积累善德而行为合乎正义’时,也不需要说敬。体会到了这层,横说竖说,下的工夫总是一样的。如果拘泥于文句,不了解根本,只会把完整的东西弄得支离决裂,功夫就没有着落处。”
梁焯问:“穷理为何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道理,就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道理,就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与义只是我们的天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孟子所说的‘扩充恻隐之心,到仁的程度就会取之不尽’,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焯说:“程颐先生说的‘一草一木亦皆有天理,不能不仔细考察’,这句话先生怎么看?”
先生说:“这我就没工夫去一一研究了。你先要做的只是先去修养自己的身性,只要真正做到穷尽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事物的本性。”
梁焯因此忽然警醒并有所感悟。
[解读]
这篇对话内容很长,探讨的也很精详,系统性但强,但其中所有的内容,都可以从《传习录》前文找到类似的观点,这里无非是做了一个更好的整合罢了。
先说“居敬”和“穷理”。
居敬穷理,是程朱倡导的学习修养方法。
居敬,就是你心中始终保持敬意,对人敬,对事敬,对物敬,恭敬自持,就像饭前要祷告,也是对那食物的敬。日本羽田机场有位清洁大师叫新津春子,她看到桌面的污渍会说:“哎呀!这么漂亮的桌子,真对不起它呀!它该伤心了吧!”这就是敬,她擦桌子的时候对桌面有敬,擦地板的时候对地板有敬。
穷理,就是探究事理、物理、人理、天理。还拿擦桌子说,敬那桌子,然后探究什么方法,怎么清洁,怎么保持清洁,怎么提高清洁效率,怎么节省清洁工作时间,怎么保养桌面使用长久,永不停歇,持续改善,一路穷尽下去。
程颐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朱熹说:“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
还拿前面擦桌子的例子来说,你能居敬,敬那桌子,爱惜它,自然穷尽清洁保养它的道理,二十年后看它都跟新的一样。你在清洁保养它上下的功夫越多,你投入的感情也越多,你就越发敬它,爱惜它。只有亲手劳动的人,才懂得珍惜劳动成果,就是这个道理。
梁日孚的问题是:“朱熹老师说,居敬和穷理是两件事,先生您却认为是一件事,为什么呢?”
梁日孚这个问题,有点纠字眼,朱熹说“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并不等于他说那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事,根本不涉及这个问题。你问朱熹老师这是两件事还是一件事,他可能也告诉你是一回事。
王阳明接下来其实已经很好的解答了“居敬”和“穷理”的关系的问题,他们这里又是拿“孝”和“忠”的例子来探讨,我们换一个对象,就拿路边的草来探讨,如果要探讨草的理,按照阳明先生的思路,草的理不在草身上,而在探讨的人心中,该如何理解这个今天看起来很“唯心”的观点呢?比如一个植物学家,要研究草,他要将草归类为植物学中的某一科,然后研究草的外形,生长周期,特性、用途等等诸多方面。所有的这些研究过程,都脱离不了人心的运用。
唯物主义的观点,人即便是不研究,草的特性依然是在那里的,不会由于人不研究而消亡。唯物主义的这种视角,阳明先生何尝不知道,比如《传习录》前文,阳明先生说过“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的话,其实就是从另一个侧面承认了唯物主义的这种观点。但是,阳明心学关注的就是“客观”存在的“道”和人心产生交集的状况,而这个产生交集的状况实际上是可以涵盖人类所有文明现象的全部的,可谓是“曲成万物而不遗”,只是对那些没有和人心产生交集的“客观存在”进行了一种存而不论的舍弃。
下面又探讨“主一”的问题,阳明先生在传习录前边的内容里已经提到过了,这里是梅开二度而已,而且意义容易理解,不过这里阳明先生从“主一”的角度,打通了“居敬”和“穷理”之间的那道墙,王阳明这里已经讲得很透彻了,毋需画蛇添足的解读,大家要细细体会才是。
梁日孚继续纠字眼,从居敬,穷理,又纠到“尽性”上去:“那穷理怎么又是尽性呢?”
先讲讲什么是性。《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性,是天命,是本体,是本原,率性而为,不是现在说的任性胡来,而是天人合一之道。
王阳明说:“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就是理。”这可以用物理课、化学课学的物质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来理解,那就是物质的性和理,性就是理。人也一样。
“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这句很深了,出自《中庸》,最高境界: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
只有全天下最至诚无息的人,才能居敬、穷理、尽性,率性而为,无不中理。至诚者得天命,天命在我,察之由之,听天所命,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
他人之性,万物之性,亦我之性,只是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我之性,也能尽他人之性,尽万物之性,则可参与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并列为三:天、地、我。这就是圣人了。
所以成功者是尽我之性,成就自己。领导者要尽人之性,成就他人,让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得到最恰当的安排,得到最充分的发挥。伟人是尽天地万物之性,让天地万物都各安其位,各得其所,万类霜天竞自由。
说回擦桌子,是要尽那桌子之性。要尽那桌子之性,得先尽自己的性,最后你要让这办公室里的所有桌子、板凳、灯泡、地板、设备……都能尽性;让这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能尽性;让走进这里的每一个客户都能尽性。
怎么办?居敬、穷理、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