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们去苏州旅行,提前选了一家看起来很美的旅店,名字叫做浮生四季。
旅店不难找,位于人民路大石头巷。苏州的巷子听起来都颇有韵味,大儒巷,燕家巷,船坊巷,庆元坊……每一条巷子都有说不尽的往事。
奇怪的是,一走进大石头巷,就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可名状。好像那条巷子我曾走过无数遍。事实上,那分明是第一次踏足。
后来想想大概是因为憩园吧。
巷口有一处院落,树木葱茏,矮墙上小朵的黄素馨漫漫地开着,绿叶掩映间能看到一块白色木板,简单镌刻着几个字:憩园招待所。
招待所门口空无一人,感觉永远不会有人来登记入住。那时春天已深,院子的安静幽深,与外面明亮的阳光极不相称。
相比之下,旁边的浮生四季显得有生机多了。青瓦白墙,古朴典雅,几竿修竹,错落有致,白色的茶花盛开,清丽洁净,假山精巧,游鱼灵动,阳光照在院子里,暖而明亮,草木含光。
可我总想去憩园里看看。那里大抵有莫名的魔力,我觉得那份安静背后,可能别有洞天,藏满故事,就像《憩园》里的杨公馆一样。
已经很多年没见到“憩园”二字。也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过R。
十二三岁的夏天,R给我看巴金作品集,《憩园》那篇印象深刻。R是年长我十岁左右的老家邻居,她那时刚刚工作,考取了镇政府的公务员。我对她的工作不太了解,只记得一些周末的下午,我们返校,她也骑车去上班,总是约我去她那里坐坐。通常都是聊天,看她写钢笔字,朗诵书中段落,抄下长长短短的句子。我也跟着她抄写,无论写得怎样,她总夸好看,到了饭点儿时间,她煮面条给我吃。
那个院子很大,他们在空地里种满蔬菜,面条通常爽利筋道,蔬菜直接从大院里摘来,水龙头下哗哗冲洗干净,青绿鲜嫩。在家里的时候,我们也常常和她弟妹几个一起玩耍,甚至有点形影不离的意思。
我小时候第一次种的蓝色鸢尾,是她父亲挖给我的,还从她家讨过金色的萱草花。隔着年龄差,我们交换过各自的书和杂志,分享过一些秘密和心事。现在想来,她肯与我当时那样的小丫头片子玩耍,大抵也是太过寂寞吧。
有一次,我去找R玩,她正蹲在地上小心摆弄一片全然陌生的植物。看到我来,她指着包装袋说:“看,这些都是虞美人呢!”
那是我初次听到虞美人,自然非常惊奇,觉得这个名字美且独特。然而当时却有妇女咬牙切齿说:“什么虞美人,分明是大烟!”
乡人说的“大烟”,指的是罂粟的花,暗红色酒杯状花朵,有妖娆感,带着神秘和危险气息。因为被禁止种植,我也只是偶尔见过三两株。
她指着叶子跟我讲虞美人与罂粟花的区别,甚至还翻出了买种子时的包装袋。她幽幽地叹口气说,我怎么会种罂粟呢。
零星知道她的一点事情,她不想说的部分,我也没有多问过。她渴望自由的世界,奈何婚姻被父亲左右曲曲折折好几年,过了几年竟潦草嫁了人,因为没有举办婚礼,我一直也没见过她丈夫,不知到底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满足她父亲的要求。
她辞去了父亲眼里的铁饭碗,去了南方,有诸多的悲喜。时间过去许久,我们的交集,完全断裂。我离开家乡也有几年的光景,家乡渐渐成为回不去的代名词,那些曾经亲密的人,有一天会完全失去音讯,哪怕实际上是咫尺相隔的邻居。
其实至今我也不知道我们具体的年龄差是多少。她像是一位姐姐,也似一位长辈,不过按照家里辈分,她比我小一辈。所以我们向来直接称呼名字。她曾给过我许多的温暖,让我当时的天空多了一些斑斓。憩园像某种符号,打开了一段早已忘却的记忆。
后来,我在许多地方见过虞美人,虞美人花妍丽多色,花瓣柔柔皱皱,有种孱弱的美丽,的确和罂粟很是相像。不过虞美人要比罂粟花轻盈,像风中的舞蝶。宫崎骏的儿子执导过一部《虞美人盛开的山坡》,且不说影片剧情如何,里面有不少虞美人的画面,倒是纤细温暖,有一点浪漫的色彩。
虞美人,古人写下“怨粉愁香绕砌多,大风一起奈卿何”的诗句。人们赋予它霸王虞姬式的哀伤,乌江夜雨,虞姬一世红颜,幻化成这奇异花朵。后来有了“虞美人”这美丽而被世人熟知的词牌名,本意也是为了纪念虞姬。那么,它应该是刚烈的。
那年初夏,我在太行山上见过一株红艳的虞美人,立于悬崖峭壁,烈烈风中,有刺有骨。那株红色的虞美人,曾让我想起过她。
漫漫人生路上,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雨一更,憩园无此声。旧时情谊如枯萎的花朵,然而总会留下些什么的。至少,有过那么一大片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