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朵
阿涵会跟人说,自己每次吃面条都剩下,不是故意想浪费粮食,是因为有童年阴影。
“当初我爸妈离婚时,我才五岁,我爸最后一次带我出去吃饭,给我点了碗面条,还跟我说吃慢点,等我吃完他再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我就再也吃不完一碗面了。”
旁边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多半会露出点同情的神色,无论那同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涵也不计较。
毕竟这个所谓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涵只能确定一点,她是真的不喜欢吃面条,无论什么品种什么做法,都不喜欢。
但凡有其他的选择,面条这种食物,她绝对不会选。
***
其实父母刚闹离婚那阵,阿涵对面条还不算反感。
她也预料不到,若干年后,自己一见到面条,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一碗碗凄冷惨白的白线条,它们或塌或糊地瘫在大搪瓷碗里,被泡得肿白发胀,旁边还多半还浮了几片恹恹的菜叶,幽幽地一晃一晃。
那画面总让小小的阿涵没来由地想到被水草缠绕的浮尸。
这种场面她是亲眼见过的,当初母亲把小阿涵送来乡下外婆家的一天,她就站在村口的池塘边上见过,有好几个私自下水游泳的孩子一起溺死了,被水底的水草缠住,过了好几天才浮起来。
小阿涵害怕地哭了起来。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自己被池塘里那骇人的场面吓到了,还是因为母亲留下了她,独自离开。
小阿涵就那样孤零零地哭了很久。
直到肚子饿了,她才停下来,怯生生地望着外婆。
那个她先前其实没见过几面、跟她一点儿也不亲、甚至可以说是很陌生的外婆。
结果外婆就端了一碗被泡涨的白面条给她,没滋没味,只放了一点点盐,还有枯掉的菜叶,乱糟糟地混在面条中间,如杂乱的水草一般。
小阿涵畏缩着将面条端起来,闻到了那股隐隐约约的酸馊味道。
这味道,和那些被泡涨的孩子,有点像。
小阿涵再次哭了起来。
***
那碗面条放到最后,小阿涵还是吃了。
因为除了那碗面条,外婆再没给过她别的吃的,那碗面条端上桌时是午饭,一直放到晚上,到了半夜,也还是只有它。
饿慌了的小阿涵端起面碗,眼泪忍不住又“啪嗒啪嗒”坠进碗里。
这时候外婆才跟她说了今天的一句话。
她说,再哭就把你丢进池塘里。
小阿涵低头,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面汤上,惊恐地打了个嗝。
在那之后的两年,小阿涵真的再也没有哭过。
虽然她还是总得吃那些泡得发胀的白面条,冰凉的,糊塌的,带着酸馊的味道。
外婆自己也吃这个,吃得麻木而沉默。一直以来,她给小阿涵的印象就是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每顿饭吃些什么,不在意外孙女的喜怒哀乐,日子过得像团无知无觉的空气,对什么都是凑合,对什么都是冷漠。
或许她是年纪太大,又一个人住得太久,对活着的热情,也就跟那碗曾经滚烫的热面汤一样,悄无声息地凉透了,再滋生出些腐败的气息来。
她自己正在不可避免地朝那个既定的结局靠拢,就无所谓外孙女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有时候小阿涵跟在她身后往赶集的路上走,走得慢了,很想要伸手抓住外婆的衣角。
但抬头一看外婆没有表情的脸,她又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
两年之后,母亲重新出现。
她说自己终于在城里安定下来,要来接小阿涵回去上学。
小阿涵当时应该是很高兴的,一听说母亲要来的消息,才七岁的她就懂得早早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那碗作为早饭的冷面条也被她饿着肚子推到一边,碰也不碰。
等到下午,母亲真的来了。
小阿涵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在村口池塘边与外婆分开。
池塘里的水还是那样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波澜,也不值得任何留恋。阿涵记不清自己当时有没有跟外婆说过再见,或许是有的吧,虽然这声“再见”也没什么意义了。
在那之后,她没有再见过外婆。
直到若干年后外婆去世的消息传来,也已经是外婆被下葬的两个月以后了。
阿涵当时难过吗?伤心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她对自己与外婆共同生活的两年实在是喜欢不起来,那些童年记忆里只充斥着惨白与冰凉,还有各种沉默、木然、忽视以及毫无希望的末路。
至于外婆的样貌,也渐渐被流逝的时光浸泡得模糊不清了。
唯有那股馊腐的味道,还时不时从阿涵心底浮起来,幽幽的,闷闷的。
***
阿涵知道母亲这几年在城里独自过得很辛苦。
因为母亲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了那些辛苦的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有些她会错漏掉某些琐碎,但到下一次讲述时,肯定又会浓墨重彩地找补回来。
那时候阿涵才上小学,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母亲的诉苦她并不能完全听懂。
但她分辨得出,母亲想说,我是爱你的,我也在为了爱你而受苦。
这会让年幼的阿涵感到困惑。
原来爱是这样一件令人难受的东西吗?被爱的人其实是罪不可赦的罪人吗?
难怪外婆并不爱自己这个外孙女。阿涵恍然大悟。外婆的爱在很多年前便都给了母亲,之后外婆变老了,没有余力再承担这样的苦楚,那太沉重了。
但母亲尚未老去,她勉强还算年轻。
所以她仍然有很多的爱可以送给自己唯一的女儿,她还有心力打拼,还有办法赚钱,事实上她的工作发展得还挺不错的,可以送给阿涵很多新鲜的礼物,吃的用的玩的,堆满了阿涵小半个房间。
只是每一份礼物都提前标好了价码,它们无时无刻不聚在阿涵耳边低语。
这是母亲的爱,母亲的血,母亲的痛,母亲的苦。
阿涵,她这都是为了爱你,只为了爱你。
你可要好好记住。
***
有时母亲的爱也会浸在她给阿涵做的面条当中。
血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虽然阿涵的母亲与外婆往往大半年也不联系一次,但母女俩对面条的痴迷却是很一致。
在这座大家都习惯于吃米饭的城市,阿涵的母亲经常做面条给女儿吃,每两三天总有一回。
一开始这些面条还会让阿涵回想起外婆家里那些冷冰冰的白面条,但很快它们就以另一种形象出场,把阿涵心里对面条的旧印象都抹掉了。
不是它们不好吃,事实上,母亲做饭的手艺要比外婆好不少,煮面时的食材也用得更多更好。
在阿涵看来,实在是……太多太好了。
热腾腾的面条加上丰富的浇头,在阿涵的碗里堆得冒了尖儿,挤得面汤都几乎快要从碗沿边满溢出来。
吃啊,阿涵,快吃啊。母亲一声声地念。妈妈知道你最喜欢吃面条了。
你一定要多吃点。
“不……”阿涵想说的话被一口口面条堵回了嗓子眼。
她拼命地吃啊吃啊,努力想先多刨两口,等把面条吃得没那么多了,再跟母亲说,自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吃面条。
可惜母亲不给她机会。
她会源源不断又把锅里剩下的面条、她自己碗里的面条夹到阿涵碗里,还不准阿涵拒绝。
她说,阿涵啊,你看,妈妈什么都可以给你,妈妈宁愿自己饿着也要让你吃,妈妈平时在外面受的委屈都是为了你,妈妈一直单身不找对象也全是为了你,妈妈真的好爱你啊。
我的乖乖女儿,妈妈的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
妈妈甚至可以为你去死。
阿涵好想说,妈妈,我不想再吃了,我饱了,我真的饱了,求求你,别再让我吃了。
可碗里的面条就像着了魔,一根根贪婪地吮吸着面汤,变活了膨胀了,密密麻麻挤在面碗里,怎么吃都不见少,反而争先恐后地从碗里扑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阿涵又想起了那些溺死的小孩,被泡得惨白膨胀,浮在水上。
她惊恐地想,完了,这些面条也死了,被淹死了,被妈妈的爱淹死了。
然后阿涵就吐了。
把那些被消化到一半的面条尸体全都吐了出来。
***
那次呕吐之后,阿涵对待面条的态度又起了变化。
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在她还有机会可以自己选择的时候,阿涵开始只吃面条表面上铺的那一层浇头,对下面埋着的面条则是蜻蜓点水一般沾一沾。
就算挨饿,她也要这样做。
当然有时候这种行为也会被母亲发现。
母亲不会骂她打她,母亲那么爱阿涵,怎么舍得这样做呢。
她只会双眼一红,坐在阿涵身边流下眼泪,表情悲伤得好像她下一秒心就会碎掉。
她轻声念叨,阿涵,这面条可都是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辛辛苦苦为你做的啊,你不喜欢吗?
阿涵,你怎么可以不听妈妈的话,不好好吃饭。
阿涵,为了你,妈妈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话都轻飘飘的、软绵绵的,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分量,可每一句都是令人无比恐惧的细针,深深扎在阿涵心头,带来无穷无尽的疼。
阿涵有时会屈服。
更多的时候,她会忍着痛,执拗地只吃浇头,不吃面条,等一顿饭吃完,碗里的面条往往还剩下大半碗。
看着母亲眼泪越流越多,她的心头竟然会升起一股隐秘的畅快。
阿涵心想这样做不对,无论是故意把面条剩下,还是享用那份不能说出口的愉悦。
可是她停不下来。
***
阿涵上高中的时候,情况又有了变化。
当时学校要求学生都得住校,这意味着大部分时间阿涵可以自己呆在学校,吃饭穿衣都是自己管自己,母亲管不着。
尽管那时学习压力很大,但阿涵还是过得比先前轻松。
因为她终于可以从那份沉重母爱的包裹中探出头来,稍微喘口气。
那段时间阿涵也不用再面对吃不完一碗面条的问题,因为她不必在学校食堂里买任何一份面条,无论汤面炒面拌面,阿涵都躲得远远的。
她可以尽情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吃多吃少都行。
一段时间随心所欲乱吃下来,阿涵本来以为自己会胖不少,结果一称体重,居然还瘦了很多。
这不奇怪,毕竟阿涵不用老是被逼着吃面条吃到撑了。
她真的很庆幸。
***
那段时间,阿涵还交了个好朋友,是同班同学小敏。
阿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小敏能玩到一起,或许是她们碰巧做过同桌,也或许是她们都喜欢同一个歌手。
又或者是因为,有次阿涵的母亲来学校开家长会,她恰好问到路过的小敏,问他们班上周末是不是搞了课外活动不能离校,小敏帮紧张的阿涵打了掩护,没有暴露阿涵周末宁愿独自留在学校、也不愿意回家的事实。
总之,两人友情的正式开端不太容易说得清,也没必要说清,交朋友的缘分嘛,本来就是个捉摸不透的玩意儿,现实就是整个高一,阿涵都与小敏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高一结束时,学校根据考试成绩分了快慢班,阿涵进了快班,小敏进了慢班,两人距离远了些,但阿涵还是经常去找小敏,把自己的笔记借她复印,有人给小敏取了无聊的绰号取笑,也是阿涵仗义地帮小敏出头。
当然,她们经常坐在一起吃饭。
小敏吃饭总是吃得很节省,阿涵多少能察觉到,小敏家里的经济条件可能比较拮据,很多时候连小敏吃饭的钱都给不太够。
阿涵对此从不多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大概也不想听别人提起。
阿涵对此很理解。
她自己在学校也从来不跟人说自己吃不完一碗面条这事。
阿涵只是每次和小敏吃饭时,会特意用自己还算宽裕的零花钱多买两个包子,或者一份卤肉,然后找各种借口和小敏一起分享。
看小敏吃得开心,阿涵也很高兴。
说实话,阿涵从来没想过这是被小敏占便宜,又或是说自己就该有什么优越感,没有的,完全没有,少时的友谊确实可以做到像清风一样毫无杂质。
那些两个女孩一同站在天台上看晚霞看流云的无数片刻,阿涵脸上的笑容都是出自真心。
她想,我要和小敏把朋友一直做下去。
哪怕以后她们各自上了大学,找了工作,结婚生子,也不要生分。
***
可惜,阿涵对这份友情的期待只维持到了高二结束。
而结束的导火索,竟然还是与一碗面条有关。
阿涵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面馆,小敏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些优惠券,正好那段时间学校对学生是否在食堂吃饭管理的也不严格,小敏就总拉着阿涵去那家面馆。
阿涵没好意思说自己不想吃面条。
并且她知道,小敏老去那家面馆,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吃面。
每次面条端上来时,小敏的注意力,大多放在面馆另一角的那几个男生身上。
准确的说,是其中一个男生身上。
那个男生,阿涵知道,是他们学校同一级有名的校草,阿涵这种颜狗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她不仅知道,甚至对他也存有一点点好感。
但阿涵不会说,特别是不会在小敏面前说,好友的心思她看得出来。
每次小敏偏头去看那个男生时,阿涵只会埋头对着那碗面条,又像在家里那样,先挑挑拣拣吃些面条上的浇头,再勉强塞点面条入口,最后实在塞不下了,就剩下大半碗面条不吃了。
有时她觉得这样当着小敏的面浪费粮食不太好,在面一端上来时会先分些面条给小敏。
反正小敏胃口总是很好的。
***
阿涵没想到,这种分面条的小举动居然也会被人注意到。
而且注意到的人,偏偏还是那群同来吃面的男生。
没过多久,阿涵就无意间听到几个男生下课时聚在教室走廊里嬉笑,说某某班有个叫小敏的女生,每次吃面都吃得特别多,比普通男生吃得还多,难怪会长那么胖。
嬉笑的人,也包括那个所谓的校草。
他说,他还挺喜欢跟小敏一起来吃饭的那个女生的,看她吃饭总是斯斯文文的,只吃很少,很有节制,长得又瘦又漂亮。
阿涵先是生气,然后是慌张。
因为她在走廊反方向看到了小敏,听到刚才男生们嘲笑自己的小敏。
而小敏转身跑掉之前,脸上的愤怒,是冲着阿涵来的。
阿涵不明白。
她追了上去,在一个僻静的楼梯转角追上了小敏,小敏冷漠地看着她,那一潭死水般的表情让阿涵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外婆。
阿涵手足无措地听着小敏对她的控诉。
她说,阿涵你什么都比我强,长得好看,学习成绩好,家里条件也更好,男生当然会喜欢你不喜欢我了。
她说,你和我做朋友,只是想要我当个陪衬,好显得你更突出罢了。
她说,连你吃剩下的面条也是要硬塞给我,哼,少装样子了,平时吃别的也没见你少吃啊,怎么每次一去吃面就吃不下了,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最后小敏盯着阿涵,恨恨地说了一句话。
阿涵,我最讨厌你了。
阿涵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解释吃不完面条这件事的。
也有可能根本没解释吧。
她只记得,第二天,她特意独自一人去了那家面馆,就坐在那群起哄男生旁边的桌子,点了一份分量最多的面条,然后一口一口统统吃完。
连一滴面汤、一颗葱花都没有剩下。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阿涵会觉得这种举动太莽撞和幼稚,对解决问题其实没什么实际的作用。
但是对于当时只有十七岁的阿涵来说,她想不到更周全更有效的办法了。
她只能凭着一股子可笑的冲动与愤懑,强行给自己胃里塞了满满一大碗自己最讨厌的面条。
阿涵想,这样那个肤浅的男生就不会喜欢我了,小敏也不会讨厌我了。
我和小敏,是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
***
阿涵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
那个校草后来确实不喜欢她了,但她与小敏的友情也就此断掉,没有再续回来。
不过这也不重要,谁年少时没有一两个渐行渐远的好友呢,很多人走散了就走散了,就算再找不回来,大家也还是要各自往前走的。
一年之后,阿涵考上了远方的一所大学,和留在本地上大学的小敏相隔千里,再未见面。
同时她也会离家、离母亲很远很远。
阿涵的母亲当然不愿意女儿远行,那个暑假,母女俩吵了很多架,较了很多劲,阿涵的母亲对着女儿又哄又哭,中途甚至还想偷改阿涵的高考志愿,把女儿留在本地。
还好她没有成功。
阿涵拼尽全力挣脱了母亲的拥抱。
母亲那种令人窒息的爱无法逼迫阿涵真心实意地亲近她、依恋她。
就像她也没法以爱的名义逼阿涵吃完一碗面条。
暑假结束时,阿涵独自坐在去往远方的火车上,看着故乡的一切逐渐离自己越来越远,既有些轻松,也有些感慨。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离开外婆家时的心情。
那时候,小小的阿涵对未来是多么雀跃和期待。
如今,十八岁的她却多了些忐忑。
离别、改变、远行、相遇,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东西,有好也有坏。
阿涵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呢?
***
其实阿涵的大学生活还凑合,普普通通,不好不坏。
她就像绝大部分平凡的大学女生那样,上课,翘课,打工,实习,逛街,玩乐,要是遇到有眼缘的男生,也会忍不住谈个恋爱。
阿涵大学时交的男友比她大一级,是阿涵在学生会搞活动时认识的学长。
学长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形象帅气,家境殷实,为人上进,平时对阿涵也很不错,两人刚开始交往时很甜蜜,同宿舍的女生都很羡慕阿涵,说学长那可是全学院公认的男神啊,阿涵你真是捡到宝了。
在外人看来这么好的男友,阿涵却并没有一直牢牢抓着他的手,反而是主动放开了。
原因仍然和一碗面条脱不了干系。
当时是个周末的晚上,阿涵过生日,约了学长和几个两人都相熟的同学,在学校外面一家餐厅吃饭庆生。
一开始大家说说笑笑,气氛挺好,吹蜡烛吃蛋糕,没有什么不愉快的。
直到饭快吃完时,店家主动端来一碗长寿面。
学长把面条接过来,摆在阿涵面前,带着邀功的语气说,这是他特意吩咐店家为阿涵做的。
阿涵有点惊讶。
她明明最开始交往的时候就告诉过学长,自己不喜欢吃面条,一点儿都不喜欢。
大概是今天他喝了两瓶啤酒,一上头就把这事给忘了。阿涵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问学长:“我已经很饱了,这碗面条吃不下了,你帮我吃好吗?”
学长却拒绝了。
他将面碗又往阿涵那边拢了拢,说这面条是我特意给你点的,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阿涵看了看周围几个同学,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挑着盖在面上的煎蛋咬。
一般到这时候也没人在意她究竟有没有吃面条了,可那晚上学长却莫名固执,一定要阿涵吃那碗面条,而且不能只吃浇头,是要全部吃光。
他说,我们那边过生日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必须得把长寿面吃光,不然不吉利。
阿涵咬着嘴唇,声音有些发颤:“可是我不喜欢吃面条。”
学长却不以为然地笑,说这有什么,阿涵你多吃几次嘛,别那么挑嘴,习惯了就好。
这时候桌上其他人已经不说话了,气氛有些古怪,见阿涵还僵在那儿,学长似乎不耐烦了,从背后重重拍了一下阿涵,抱怨道,我专门给你点的长寿面啊,快吃,面都要凉了。
阿涵不说话了,埋头去看那碗长寿面,看见一根根淡黄色的面条在面汤里躺着,弯弯曲曲,扭曲膨胀,像白色肿胀的蠕虫,像吐着信子的长蛇,根根面条从汤里抬起头,对着她冷笑。
下一秒,阿涵推开面碗,起身就跑。
***
阿涵和学长分了手。
事后回想起来,她觉得这事儿也挺冲动的,自己当时可能处理得也不够妥帖。
但是阿涵不后悔,一点儿都不后悔。
之后学长三番五次想求复合,她也没答应,平时无论去食堂还是去图书馆,都尽量绕道走,坚决不和学长打照面。
就算室友们背地里说她矫情说她作精,居然为了这点小事就要甩掉那么好的男朋友,阿涵也无所谓。
就当学长的好我无福消受吧。阿涵对自己说。他适合找个爱吃面条的女朋友,反正是我不配。
阿涵很洒脱地将这段初恋抛诸脑后,之后继续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上课,翘课,打工,实习,逛街,玩乐,日子过得平淡中夹杂着快乐。
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躺在宿舍的床上,回想起外婆、母亲、小敏、学长,还有那一碗碗永远吃不完的面条。
阿涵在黑夜中自嘲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多么努力地想从那些面条旁边逃开啊。
这道用面条筑成的坎,自己怎么就是过不去呢。
***
阿涵大学毕业后,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找了工作。
母亲说托人在老家帮她找了份安稳的工作,她也没有回去,情愿一个人留在外面打拼。
这个大城市里每个人好像都很忙,忙得脚不沾地,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
这对阿涵而言倒不全是坏事。
再也没有人关心她喜不喜欢吃面条了,准确的说,是无论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没人在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大堆事要操心,谁有那个闲工夫管阿涵的口味是什么。
阿涵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完全可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不需要别人担忧什么。
阿涵每天尽职尽责地工作,还算自律地生活,然后时间就像被按了快捷键一般,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年。
在这期间,阿涵跳过槽,升过职,搬过家,也谈了恋爱。
男友是她在以前某家公司工作时认识的前同事,当时他跟阿涵不是一个部门,两人平时没怎么打过交道,阿涵本来也没注意过他。
直到有次公司搞新年聚餐,阿涵临时加了会儿班,去到饭店时已经有点晚了,熟悉的同事那座没位置了,阿涵也不想在会场里窜来窜去,就近随便找了一桌坐。
阿涵记得当时同桌有个女生不吃葱,但旁边坐的几个人还一个劲儿地劝她吃葱烧海参那道菜,说吃习惯了就好了,搞得那个女生表情有些尴尬。
是坐阿涵旁边的青年主动帮那女孩解围,说大家都有自己的老习惯嘛,没必要非得改,大家都吃得高兴就好啦。
阿涵因为这句话多留意了他一下。
后来,在阿涵跳槽去另一家公司之前,他们两个就好上了。
然后就一直好到了现在。
***
今年夏天尤其的热。
偏偏这个晚上还停了电,据说是台风要来了。
阿涵躺在漆黑一片的房间地板上,只觉得又闷又热,心情无比烦躁。
事实上,她刚和男友吵过架,为了各种鸡毛蒜皮起了冲突,吵到连晚饭都没有吃。目前两人正处在吵完以后冷战的状态,阿涵占据客厅,男友固守卧室,彼此界限分明,互不搭理。
阿涵躺在地板上,越想越气。
明明两人前不久还商量着结婚买房的事,现在又搞这一出,让她非常怀疑自己和男友是不是真的合适。
而这怀疑的种子一发芽,那就没完没了了。
短短一瞬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从阿涵脑子里冒了出来,包括两人一起买房的压力、对未来某些预期的分歧、还有平时生活里的种种小摩擦,比如阿涵喜欢每次吃了饭就马上把碗洗了,而男友却更喜欢把脏碗盘多攒两顿再一块儿洗。
好吧,这些事情真是太琐碎了,但有时候却又可以成为引爆矛盾的导火索。
阿涵自己也摇摆不定,一会儿心平气和,觉得这都没什么大不了,一会儿气血上头,觉得忍不了忍不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就在阿涵跟这儿纠结的时候,男友从卧室里走出来,径直走向了厨房。
听见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阿涵的好奇心绷不住了,她起身扒在厨房门边,想看看男友在做什么。
结果看见男友就着燃气灶的火,在做一锅面条。
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涵不喜欢吃,过去也从来不勉强阿涵吃的,面条。
***
一阵巨大的倦怠感困住了阿涵。
看着男友站在灶台前,被忽明忽暗的灶火映得影影绰绰,她想起了很多。
包括那些面条,吃完的,吃不完的;那些与爱有关的东西,痛快的,不痛快的;还有未来,总是让人失望的未来,从来不让阿涵好过、也不值得期待的未来。
阿涵觉得好累啊。
她突然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对自己,对男友,对两人的关系,以及整个稀里糊涂的生活。
这一刻,她又习惯性地想逃走了。
逃到不用吃什么面条、不用负担所谓的爱、也完全不必期许未来的某个地方,独自躲起来,谁也不搭理,孤孤单单地把余生过完。
这其实不是阿涵想要的人生,她二十多年来那么努力争取的,当然不是这样的人生。
可是……这世上太多东西不是单靠努力就能得到的。
阿涵累了,真的太累了。
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了。
***
阿涵就这样浑身僵硬、迷茫无措站在厨房门口,直到男友将面条做好。
他居然用了两个碗盛。
阿涵一脸冷漠地盯着男友将两个碗端上桌。
她想,自己是不会吃他做的面条的,他也不必故意用这种方法气我,大家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这么搞太无聊了。
然后男友抬起头来,表情还是有些气恼,看起来刚才吵架的气并没有全消掉。
我果然猜对了。阿涵冷静地想。他就是还在生气,还想用一碗我不吃的面条给我添堵。
可是之后男友的举动又让阿涵看不懂了。
他在桌上点了一截短短的蜡烛,然后就着那微弱的烛光,开始用筷子在那个应该是给阿涵的面碗里挑,把里面本来就很少的、断掉的面条一点点挑到自己碗里。
阿涵忍不住问他在做什么。
男友闷闷地说,你不吃面条的。
阿涵脸上的迷茫更多了。
男友抬起头来,表情好像还是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
他说,停电了,电饭煲现在不能用,没法煮饭,我就把冰箱里有的蔬菜和肉煮了一锅面条,虽然你说过自己不喜欢吃面条,但我记得你也说过,面条里的浇头你都是可以吃的。
即使是在气头上,这个男人仍然惦记着阿涵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所以他在这个台风将至的闷热晚上,气呼呼地煮了一锅自己和阿涵都能吃的食物。
面条归他,浇头归她。
这就是他替阿涵想出来的办法。
吃完一碗面条的办法。
***
阿涵的大哭把男友吓到了。
两人恋爱那么久,那还是他第一次见阿涵哭。他有些惶然地抱着阿涵,完全搞不懂阿涵此时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但是没关系,这些不是他需要在意的东西。
男友帮阿涵挑面条的模样,阿涵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的,也就是那一刻,她下定了决心。
我不逃了,就是他了。
至于未来的问题,就留给未来再去说吧。
哭到最后,阿涵不哭了,她一点儿也不难过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很饿。
于是阿涵擦干眼泪,好端端地坐在桌边,端起自己的面碗,看向男友:“这碗浇头太多了,给你分一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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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告诉他...你不爱吃...而我是你指定的巧克力回收站...我替她吃..
木有忘记的了!虽然你说过..你讨厌绿色的菜..可我知道..你可以吃绿色的海带..认真说来.海带也算是蔬菜的...
可能你在学校那次真的饿坏了吧?买着饼夹着海带...视频这端的我..有心想提醒你的...可你当时在视频里吃着饼夹海带..带着满足的笑容说“好吃极了!”
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