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罗小青和罗小草就急匆匆地整理好书包往家跑。
夏日黄昏的校园里，蔷薇花盛开，大朵大朵，色彩艳丽。几只云雀在枝头跳跃，蝉鸣蛙噪，孩子们追逐打闹。如此热闹的场景却拦不住两姐妹回家的脚步。
罗家的两亩菜田里，瓜藤上滴滴溜溜地挂满了绿油油的黄瓜；豆角架上豆角们各个饱满水亮；番茄秧上挂满了灯笼似红番茄，都在等待着主人们采摘。
她们要快点回去，快点回去帮助快要生产的妈妈。
妈妈已经怀孕九个多月了，走路越来越不利索了。她们害怕妈妈累到在田里；又怕妈妈突然生产了，身边却没有照顾；又害怕爸爸发脾气打妈妈。
自从姐妹俩懂事起，就经常看到妈妈被打。爸爸经常是喝醉了打妈妈，不高兴了打妈妈。他边打边粗暴地吼着，“你这不生儿子的女人！”妈妈也会反抗，可挥出去的拳头总是打空，有时候妈妈也会伸着脖颈，啐他两口涂抹。爸爸就打得更起劲，有次妈妈的眼角被打出破了，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俨若一条红色的小溪。仿佛所有的悲与痛都在那条小溪中翻滚。小青和小草抱住爸爸腿，哭着说，“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父亲低下头对着小青和小草凶狠地大叫，“我怎么这么倒霉，养你们两个赔钱货！”
罗小青慢慢明白了，原来所有的一切是因为他们家没有弟弟。爸爸为此被同族的叔伯们嘲笑，说他家里没有接户口本的，一切都是白干。在村子里，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侮辱一个男子。慢慢地爸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有时候小青对妈妈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好了，爸爸不生气，你、我和小草都不会挨打了。
罗小青带着妹妹小草回到家，爸爸妈妈都没在家。
笼里的鸡看到了罗小青和罗小草，争先恐后地咯咯叫着，似乎在说，我饿，我饿。
圈里的猪仔也哼哼了，似乎告诉主人们，它们都要吃饭了。
小青和小草放下书包，背着大竹笼到堤边割了许多马齿苋，回家把家里的鸡和猪喂上。然后，她们带着水壶到田里找妈妈。
黄昏时分天气仍然燥热，妈妈正在摘豆角。她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汗水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让她特别不舒服。田里似乎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小青赶紧递上水壶，希望妈妈能喝口凉水舒服一点。
看着乖巧的小青、小草，妈妈感到些许欣慰。小青今年八岁，小草今年七岁，个头窜得快，已经到妈妈的肩膀了。她们不仅会做饭，还能缝补衣服，做农活。姐妹只能摘到低处的豆角，高处的豆角还得靠妈妈。妈妈喝过水，又站在田垄上摘高处的豆角，可能是天太热了，又太累，她脚一软跌倒在地。她觉得肚子有点下坠，过了一会开始疼了，就大声喊到，“小青，快去你国强叔家里喊爸爸，妈妈要生了。小草，你把地里的草甸子铺在车上，扶妈妈到车上去。”
当小青在国强叔家门口找到爸爸时，爸爸和国强叔正在因对方悔棋而争执。小青冲爸爸大喊，爸，我妈都要生了，快点回去。说完，她拉着爸爸就往田里跑。等他们到田里，小青已经把妈妈扶到三轮车上。
爸爸拉着妈妈，小青和小草在后面推着，一溜烟地往镇医院赶。刚到医院门口，还没等爸爸停稳车子，小青就赶紧叫医生。大夫们都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下班，听到小青的喊声又换上衣服准备接诊。
妈妈已经有生产的迹象了。
大夫仔细检查后，决定立刻准备接生。因为是第三胎，没过多久，小青、小草就听到接生室里传来一阵啼哭声，
当医生抱着婴儿交给爸爸时，爸爸一看又是个女孩，也不接孩子，一屁股坐在诊室门口的凳子上破口大骂，“怎么又是个赔钱货。我怎么这么倒霉，娶了这么个不生儿子的娘们”。医生说了他两句，也没有让他停下，只能把孩子放到婴儿车里，交给小青和小草。没过一会，妈妈也出来了，她看上去很虚弱，脸色苍白，满头是汗。爸爸极不情愿地把妈妈送入病房，边走边骂。妈妈静静地躺在那里，当听到生了个女儿时，她就知道他会这么对待她的。
第二天早晨，妈妈就出院了，爸爸带着小青小草，还有妹妹回家了。懂事的小草到学校请了她和姐姐的假，回家照顾妈妈。小青给妈妈做了她最喜欢吃的小米粥，小草到邻村的姥姥家报信。中午时，姥姥和舅舅都来了，他们带了肉和鱼，看望妈妈和三妹。
姥姥和舅舅的到来，让爸爸安静了许多。他虽然没再骂妈妈，但小青总觉得爸爸好像憋着什么坏主意。
过了两天，姥姥和舅舅回去了，妈妈也下床干活了，小青和小草也上学去了。妈妈喂过猪和鸡回屋后，发现三妹不见了。她大声叫着小青爸的名字，却没有回应。她知道情况不妙，沿着街道向邻居们询问，邻居王婶告诉她，小青爸带着孩子往河滩去。妈妈一听赶紧往河滩跑，在半路上遇到了两手空空的小青爸。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她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大声地喉到，“你把孩子扔到哪里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也不活了。”
看着满脸怒火的妻子，小青爸更来劲了，我扔到河里了，你别想让我养这个赔钱货。
妈妈听了这话十分焦急，她跑到河边看到一个盆子飘在河面上，还好离岸边不算太远。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河朝孩子走去，当她抓住盆子时，河水与已经没过胸口，她看到了盆子里正是她的丫头。她挣扎着抓着盆子爬上岸，她就救回了自己的孩子。那一刻，她心劲儿一松，整个人瘫软在河边。
小青妈从河里把孩子救回来后，小青爸不时地找茬吵架，仍没放弃把孩子扔了的念头。看着柔弱的三女儿，小青妈知道自己必须让孩子活下去。与其让三女儿被扔了，还不如送给靠谱的人家。小青妈打定主意后，就私下物色合适的人家。没过多久，小青妈就听说南寨村的李秉柱两口一直没孩子，也有很强的抱养意愿。李秉柱两口子非常善良，家境也好，做着豆腐生意，称不上富贵也算是小康。若三女儿被李秉柱家收养，也许能过上好日子。
小青妈打定主意后，一天晚上趁着丈夫醉酒，准备将女儿送到李秉柱家。她仔仔细细地用包被把三女儿包裹好，把孩子的出生年月和一把长命锁裹在包被中。她轻柔地抚摸着她额头、鼻子和小嘴，想把孩子的眉眼都刻在心上。一想到她要失去这个孩子，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包裹上。
夜色朦胧，街道上人迹稀少，一段三十分钟的路，她走了将近一小时。小青妈抱着女儿，纵有万般不舍，却也得放下，她不想女儿没有未来。
她拍打着李秉柱家门，然后把女儿放在门口，躲到大树后。过了一会，门开了，李秉柱媳妇看到了门口的孩子，她不敢直接上前，就返回家里叫老伴。两口子出门后，见四下无人，小声嘀咕着，这也许是困难人家的孩子，恐怕是日子难过，要不然也不会把孩子放在咱家门口。咱赶紧把孩子抱回家，兴许一会孩子就饿了。”
他们在包被里找到了一张写着孩子出生年月的纸条和一个长命锁。看来这是有人专门放在咱家门口的。
真是个漂亮丫头，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里透着红。正当他们仔细端详着孩子时，丫头睁开了眼，冲着老两口咧嘴笑。秉柱媳妇高兴极了，脸上的褶子都乐开了花。
“这孩子真是与我们有缘，一看见我们就笑，真是天赐的孩子。老伴，咱给孩子起名就叫天赐吧。赶明天托在派出所工作的外甥给孩子上个户口，一切就妥当了。”墙外的小青妈李秉柱夫妇的对话，长出一口气，老三算是有救了。
第二天早上，秀莲就骗丈夫说，昨天半夜孩子突然浑身抽搐，喘不过气来， 在送医院的路上就断气了。她和小青、小草就把孩子埋了。
“埋了就埋了，少个赔钱货也好。”丈夫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三女儿没了就像没了一只鸡。
当小青和小草听说妹妹没了时，她俩抱在一起痛哭，虽然妹妹和她们在一起不超过一星期。她们觉得妹妹更为可怜，来到世间没几天，就不在。
当罗小青十岁时，妈妈给她们生了个弟弟叫罗小虎。自那以后，小青爸就消停许多，他也开始好好勤奋干农活了，闲的时候逗逗小虎。小青和小草也都特别宠爱小虎，她俩觉得，是小虎的到来使她们和妈妈不再痛苦。有时候，父亲也会动手打人，不过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疯狂。
好在罗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小青和小草学习努力，纷纷考上了大学。小虎被宠得有点无法无天，在学校调皮捣蛋，一点都不爱学习，还经常被叫家长。尽管如此，小虎爸被气得跳脚，可他还是舍不得揍他。
小青妈经常想起她的三女儿。有时候，她偷偷跑到李秉柱家，把给三女儿做的衣服挂在门锁上；有时也会在李家门锁上挂点点心。做得不多，她只想近一点绵薄之力。有时梦里还会听到三女儿哭着说，你为什么抛弃我。对三女儿的思念也在疯长，可她不敢去看她，她害怕看到三女儿会失控。内心忧思过重，身体也一天天地消瘦。
在小青和小草大学毕业的那年，小青妈病倒了。
终年的劳累和对孩子的思念压垮了这个苦命的女人，她病得很严重，有时候呼吸都困难。医生诊断说她忧虑过重会加重病情。小青在病房看护母亲时，她想知道母亲为什么忧虑？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风轻轻地吹着，细柳飘浮，小青推着母亲到住院部的广场散步，终于知道了母亲的忧虑所在，也知道了母亲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
小青知道母亲想念她的三女儿了，她要把三妹找回来。小青找到李秉柱家，她向两位老人说明了身份和来意。两位老人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和自家丫头想象的女孩，验证了包被的纸条和长命锁后，相信了她的说法。他们同意自家丫头去看母亲，但是不希望他们把孩子要回去。
天赐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来了客人。当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时，她震惊了，她曾经的怀疑竟然被证实了。以前她总在想为什么自己的父母比小姐妹的父母年龄大，父母给她的回答是老来得子。毕竟她的生活是幸福的，所以也没有再说什么。面对今天的突如其来的见面，对于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她，接受不了。
她冲着小青愤怒地说，“为什么你们曾将我抛弃，为什么现在又想见我。我们现在生活好好的，你为什么打破我的生活”。
“我们从并没有抛弃你，我和小草每天都围着你看，希望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们。只是后来以为你不在了。”
知道三妹一时难以接受，小青没做勉强，只把母亲的病例放在她的手里。
小青离开后，天赐趴在床上哭了起来。爹娘来劝她，“天赐，以前咱家门锁上有时候会挂着适合你的衣服，还有点心，我们不知道是谁这么做，原来是你母亲啊。她没有忘记你，她把你挂在心上啊。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要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人舍得送走自己的孩子。去看看她吧！”
夜里，天赐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看不清楚脸的女人在抱着她哭，那哭声特别凄惨。第二天醒来，她决定去看母亲，看看这个逼不得已放弃她的女人。
天赐跟着小青来到医院，见到了她那可怜的母亲。
“妈，三妹来看你了。”
病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她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明媚女孩，和小青模样很像，看着看着她哭了，哭得很艰难，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天赐赶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瘦，就剩一把骨头，不过手上还有些许温暖。
母亲曾经有满肚子话要对这个女儿讲，可真正见到她时，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哆里哆嗦地半天，最后说了句，“三儿，总算见到你了，真好。”
此时的天赐，不再想问了，看着母亲，满心满眼都是痛。
喝了点稀米粥后，母亲觉得自己有力气了，就把过往的点点滴滴告诉了她。告诉她，她出生时的情景，告诉她在河中的事情，告诉她是如何把她送到李秉柱家，以及后来给她做的衣服，送的点心。
此时，天赐心中所有的恨和疑惑都消散了。她知道母亲的不易，知道母亲是为了保护她所做的牺牲，知道母亲一直在挂念着她，一直在爱着她。她终于开口叫了声，“妈妈，妈妈快好起来吧，我也要好好地孝敬您。”
天赐知道自己是幸福的， 她得到了养父母的宠爱，还有亲生母亲的爱。
不是所有的抛弃都不能被原谅，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