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泰勒一直是“孤独星球大吐槽”的铁杆听众,不过今天他完全没有心情,在听到猫屎咖啡时便起身离开了。穿梭在阒无一人的草丛中,几只苍耳不请自来,嵌入了他的毛发中,他也懒得管它们。无所事事又无所适从,自己这是怎么了?往日令他兴致勃勃的事情变得味同嚼蜡,他突然对失控的情绪产生了一丝恐惧。他从来没在乎过什么,这种失魂落魄的感觉真是不好受,仿佛身体里住进一个女王,什么都得听她的!大嘴泰勒徒劳地甩甩头,希望通过离心运动把里面的芭芭拉甩掉。在这一日之前,芭芭拉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可有可无的,此刻,她像露出水面的鹅卵石一样纤毫毕现——每一道纹路的走向,色彩的每一次转变与重叠。她的勇气和信念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懦弱自私的灵魂,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一想到她刚才离去时的落寞,大嘴泰勒的心如同被一双铁手死死攥住了,他无法原谅自己。
他身不由己地向9号楼犬族聚集地走去,果然,芭芭拉的身影遥遥在望。
一个身着浅褐色风衣的女人牵着一只雪纳瑞正在散步,宠物跟她一样打扮入时,穿一件带翅膀的粉红色公主蓬蓬裙。芭芭拉小跑着追上去,夸赞道:“你的衣服好漂亮!”雪纳瑞并未转过她高贵的头颅,故意停顿了几秒钟才淡淡地说:“这是我最普通的一件。”芭芭拉毫不在意对方傲慢的态度,好奇心引领着她,“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条公主裙,就像穿着一朵云彩。”雪纳瑞没搭话。芭芭拉继续热切地说,“请问,我可以摸一下吗?”雪纳瑞迟疑片刻,“只摸一下哦。”“你真是太好心了!”芭芭拉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得跳了起来,她凑过去,将脸埋在棉花糖一样的裙子里来回蹭着。
“啊!”女主人回头看到这一幕,仿佛不小心触动了核武器按钮。她粗暴地牵引着犬绳,把雪纳瑞与芭芭拉分隔至安全距离。芭芭拉被那条来自仙境的裙子施了魔法,丧失理智地试图再次接近。女主人的高跟鞋嫌恶地踢在芭芭拉身上,嘴里骂道:“滚开,杂种!”
一千枚炸弹在胸中爆破,大嘴泰勒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他。他像一支利箭般从草丛中射出,径直扑到雪纳瑞主人身上,尖利的指甲在那件价值上万元的名牌风衣上留下了10道平行的划痕。
“啊!”核武器按钮再次被触发了。
大嘴泰勒拉起芭芭拉一阵疯跑。
跑出去老远,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对方,突然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仿佛对方的脸沾上了鸟屎。大嘴泰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气喘如牛,“如果你是人类的话,博尔特只能当千年老二了。”
“也不好说,如果奥运会比赛时,迪克追在博尔特身后,没准他能创造奇迹。”
芭芭拉除了勇敢和坚强之外,还有幽默感。这真是太好了。
“你到这边来做什么?”芭芭拉明知故问。
“嗯,没什么,我想告诉你,明天晚上我有演出。”
“好啊!”
“还有……”
芭芭拉大胆地望向他,他发现她的眼睛其实非常美丽,像山谷中的深潭。
“其实……”
“快说啊!”
“我和詹妮丝快要结婚了。”
“啊!”深潭里天塌地陷。
“骗你的。”
“你!”芭芭拉向大嘴泰勒挥了一通王八拳——即使英武如她,王八拳仍然是全世界女性的首选。
“我其实没有女朋友。”泰勒抚摸着痛处,芭芭拉臂力惊人。
芭芭拉眼睛望天,咬着下嘴唇,绷不住笑。
“窝……很哼……泥。”大嘴泰勒盯着自己的脚尖,含糊地说。
“窝很哼泥。”芭芭拉瘪起嘴学他说话,故意丑化。
大嘴泰勒鼓足勇气,大声说:“我喜欢你。”
等大嘴泰勒再度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芭芭拉摁倒在草地上——他还没来得及往嘴里喷口气清新剂!
这是一个长诗般富含比喻、抑扬顿挫、缠绵而又漫长的亲吻。大嘴泰勒和芭芭拉从马拉松深吻恋恋不舍地分开,因为再不缓口气的话会出现窒息的风险。灿烂的星河像一床柔软的被子覆盖在他们身上,而清风就是无言的没玩没了的情话。
“自从我有记忆起就在孤独星球流浪了。6个兄弟姐妹,不知道爸爸是谁,我们一直跟妈妈生活在一起。陆续有人把他们领养了,也许我长得太丑,没能成为幸运儿。”大嘴泰勒枕着芭芭拉的胳膊叹了口气,“不过对我来说可能流浪生活才是真正的幸运,一想到要在一个百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对超级大都市的人类来说已经是豪宅了——耗尽一生就不寒而栗。自由无价。”
“后来,妈妈有了新的恋情,离开了孤独星球,我祝福她。她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教会了我最为宝贵的猫生道理——保持纯洁,做你自己。世界那么大,那么多有趣的事,有一些能给你带来财富和名望,有一些让你肉体强大,有一些使你精神丰盈,也有一些看上去什么用都没有,比如摇滚——但它能拯救你的灵魂。”
“说说你吧!”
“我以前是有主人的,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17岁,浓密的齐腰长发像乌木一样乌黑。我在动物领养中心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爱上了她,她的笑容里盛满了全世界的阳光。她也一眼就选中了我。我们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三年,每一天都是完美的,我们在早晨同时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彼此。我们一起吃早餐,她吃一口然后喂我一口。白天她去上学,我一心一意地等待。傍晚我们去公园里散步,看着夕阳沉醉在夜幕的怀里,同样的场景永远看不腻。后来,她上了大学,交了一个男朋友。一开始我嫉妒得发狂,只要我在场,那个男孩根本无法接近她。渐渐地,我明白了,这种自私的爱并不能令她幸福。我接纳了那个男孩,之后我们相处得也很愉快,不过他们亲吻的时候我还是经常捣乱。她拿到驾照之后,开车带我去海边度假。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一起长眠在大海的怀抱里也未尝不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处于幸福的巅峰。在她20岁时,一天洗澡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昏倒了。抽了无数管血、做了无数次检查,最终被诊断为霍奇金氏淋巴瘤。经过6个疗程的化疗和20次放疗,她迅速地消瘦下去,病魔像吸血鬼一样附在她的身上。一头秀发全部脱落了,她戴上了假发。但每当见到我时,她还是那么乐观,笑容里的阳光没有减少哪怕一丝一毫。我没有办法亲近她,她太虚弱了,只是远远地跟我开玩笑,说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大毒物,谁都不怕。我难过得要死,我想代替她受那些苦,但不可能,这恐怕是生命最无奈的地方——你的感受是无法被替代的,你只能独自承受。你说,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疾病这种东西呢?”芭芭拉的声音哽咽了。
“她的免疫力太弱了,出院之前,家人不得不把我送了人。尽管新家庭的主人对我也很好,但我一点儿都不快乐,患上了抑郁症。有一天,我逃了出来,我一心想回到她身边。但X城这么大,我迷了路。漫无目的地漂泊了三天三夜,误打误撞来到孤独星球。这就是我的故事,不知不觉,2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得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有没有康复,她的长发又长回来了吗?”
大嘴泰勒吻掉了芭芭拉的眼泪,轻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芭芭拉。”
秋风过处,落叶似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