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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运衰微……庙堂之上,风雨飘摇,江湖之远,积弊日重,腐败横行,民不聊生。朝廷为了苟延残喘,对外苟且退让,割地赔款,对内残酷压榨,敲骨吸髓,千万百计保持皇室权利,各种社会矛盾交织在一起,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同治皇帝在位十三年,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倚重曾国藩湘军之力,外加列强支持,耗费近十年时间,总算平定了太平天国、捻军等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西北回民起义的遍地峰火则随着古城回军首领马占海的招安而渐渐熄灭。同治十一年,招安后的回军被左宗棠改编为官军,编成三旗马队,马占海授六品军功顶戴,任总督带兼中旗管带,马海清授六品军功顶戴,任督标中营步队管带。左宗棠私下对幕僚说,马占海是回回中的豪杰,雄才大略,日后弹压西北回汉藏蒙,非马氏一族。同治皇帝驾崩后,光绪元年三月,朝廷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他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韬略,将西北安危托付给马占海等人后,于光绪二年亲率三路大军开赴新疆,全力平定阿古柏叛乱。
此时,朝堂之上风云际会,洋务运动西风东渐,中国正酝酿着五千年来未有之巨变。然而在地处西北腹地的古城,老百姓的日子却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似乎这一切都是紫禁城里的事,是王公大臣们的事,与这里的人们没有丝毫关系。
马四七的炒大豆生意越做越大,光绪元年,他将炒坊扩大为六间,又盖了后院,前店后坊,边炒边卖。除了炒大豆,又增加了炒日头花籽、炒南瓜籽、炒籽瓜籽、炒青稞面、炒大麦白术茶。他一个人顾不过来,又雇了五个人手,自己当起了掌柜的。
马四七做买卖自有他的一套生意经,一笔买卖无论大小,本是多少,利是多少,哪是上等货,哪是残次品,全都明着来,愿打愿挨,愿卖愿买,两厢情愿。尤其是他的作坊里炒制的青稞面,被远近跑脚户的人们当做上好的干粮,供不应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一年马四七年刚满十七岁,按乡里人的算法,加上两头,就是十九岁了。
这天马四七照例骑着他的毛驴往河滩关原粮市场上跑,打算多收一些上等青稞。小毛驴已经长到能驮人的牙口,戴着马四七给它佩的铜铃铛,精神的很。本来按马四七现在的进项,完全可以买头骡子马什么的来骑,可他舍不得和毛驴分开,毛驴是他唯一从西坪村带出来的一条命,就像是他的一位亲人。还没走到集市,就听到后面有人喊。
"马四七,你站一哈,哎,马四七,站哈!"
马四七回头一看,康佛响骑着康怡芸平常骑的那匹枣红马一路碎跑,一直冲到马四七跟前才勒住马嚼子站住,惊得小毛驴只往后咧。
"你这一阵子死哪去了?阿门不见个人影!"
"佛响哥,你看这不是店里忙吗,再过几天就打算去看阿姐呢"
"用不着过几天,你我很快就见不着她了。我心里颇烦得很,你能不能先陪我喝个盖碗子?"
这话让马四七听得一头雾水。
"那当然了,别说喝个盖碗子,吃手抓、吃席都成,我请客"
"手抓吃不成,心里难过,吃了占在肚子里不消"
三道桥茶馆的雅座,茶倌端上来一盘切好的东乡白饼,沏了一个冰糖盖碗子,一个清茶盖碗子。康佛响聋拉着脑袋,一脸愁容。
"我心里头难过,喝糖茶也不甜,干脆喝个苦茶,越苦越好"
"佛响哥,你今个是咋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难过的样子呢!"
"唉……马四七你知道个什么哩,不难过那是没到时候,到时候由不得你个家!"
康佛响告诉马四七,再过三天阿姐就要出嫁了,而且是远嫁河西走廊的甘州,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原来陕甘局势趋稳后,湘军开始准备启程新疆,考虑到西去一路气候寒冷,不比南方,大米性寒,热量不足,湘军打算改用西北的小麦、黄米为军粮。古城府台大人从中牵线,老爷康继鑫接了一单大生意,为湘军筹办军粮,但只要麦粮。无奈古城耕地有限,收成不够,只有向河西走廊甘肃凉三州产粮区求购。
甘州金塔县是河西产麦大县,地处湘军入疆要道,供应方便,无需长途拉运。但金塔县耕地绝大多数掌控在以团练头领王庆芸为首的几个大地主手里,没有王庆芸点头,出再大价钱,麦子也是拿不到手的。这个王庆芸年方三十,年轻有为,在河西一带颇有一些声望,二十六岁就成了金塔县团练头领,维持一县太平。可惜他妻子体弱多病,六年前就去世了,也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一直想着续弦。
奇巧的是,这王庆芸偏偏就喜爱天足女子,见不得小脚女人,这在附近七里八乡可是难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他辗转打听到远在河东的古城粮商康继鑫有一女儿尚未出嫁,她不但有一双天足,而且容貌秀美,知书达礼,是康老爷生意上的好帮手,年龄比他小五岁,正好合适。更为奇巧的是,王庆芸的父母当年请高人给儿子取名字时,县里有名的大阴阳张俊民在看了娃的生辰八字后说,这娃命里有一个贵人要从河东地方过来,只有如此才能夫妻恩爱,子孙绵长,流芳百世,而且这个贵人的名字中有一个芸字,故取名为庆芸,以企早遇贵人。而小姐康怡芸的名字里正好有一个芸字,这下让王庆芸认定康怡芸就是他盼了多少年的命中贵人,非她不娶,当场下了一百两黄金拿定茶,聘礼更是不薄。
正是瞌睡遇着了枕头,这件事情康老爷当然是喜出望外,而康怡芸想到更多的是父亲年事已高,自己一双天足,又爱骑马、读书,不流于世俗,若再不出嫁,非但是老父亲一块心病,而且往后弟弟康佛响娶媳妇都会受影响,于是不计较王庆芸是续弦,答应了这门婚事。
"唉……我的马四七呀,都是阿姐房子里那幅瓷板画挂错了,昭君出塞图,晦气!这一下可好了,我听阿大说,出武胜驿,翻乌稍岭,还要走凉州过肃州,再走都快到蒙古王爷的地盘了!你说我阿姐嫁到哪里不好?偏要嫁到甘州!"
"说到底全是让这个左骡子害的,你说他不好好在江浙当总督,打哪门子的新疆!"
"你说,我阿姐走了家里再有谁心疼我?"
康佛响一个劲地叨叨个不停,马四七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些年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不管是冬衣还是夏衣,都是康怡芸差下人折洗康佛响穿过的衣服后接济给他的,全是七成新的上好料子。自己当初盘下新店的时候,一半本钱是向康怡芸借的,甚至自己记账的一到十那几个字都是康恰芸教会的。除了宗教信仰不同,康怡芸就像自己的亲阿姐一样牵挂着他。现在阿姐要远嫁了,在古城,自己又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除了从一直陪伴着他的小毛驴外。
"哎你倒是说话呀,我说了这么多你咋就不吱声呢!"
康佛响又气又恼。
马四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哑了一阵子。
"唉……佛响啊,这怪不得那幅画,也怪不得左中堂,朝廷让他打新疆,也是由不得他自己"
"那你说怪谁?怪谁?"
"按我们回回的说法,那都是真主的前定,姻缘是真主的前定,真主的机密,是福是祸,我们做仆人的哪能猜透呢……"
"你说这是老天爷定好的?……也是,老天爷定下的事谁能改呢……!"
"对了,阿姐说这几天家里乱乱的,也没空见你,让你在她出门那天送她一眼"
康佛响无精打采地走了,枣红马被他牵着慢悠悠地跟在身后,他也没心思去骑。
康怡芸出嫁那天,晨礼一结束马四七就急着往城里走,因为太早城门还没开,又回到店里躺下,一会便睡着了,等他醒来日头已经升高了。他怕来不急,赶紧骑上毛驴往仓门大巷跑。
康怡芸远嫁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平日安静的巷道里人一下子多起来。康家大院门口,停着府台大人的绿呢大轿,两个头戴红缨鞑帽、穿青马褂的府兵腰挎大刀左右守着。
马四七想进去。
"肃静,府台大人和县太爷在院里说话,闲杂民人退后!"
马四七只好在巷道里守着。
启程的时辰到了,二十四名团练骑着高头大马,手持火枪,分左右两队来到巷口,再后面是迎娶新娘的驮轿,驮骄之后才是仪仗和吹奏的队伍。
康老爷陪着府台大人、县太爷先走出了大门,后面紧跟着新郎官王庆芸,这个团练头领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这会像捡了个宝似得高兴地合不拢嘴,胸前挂着一朵红绸子牡丹,正不停地向左右人群抱拳作揖。
新娘康怡芸出来了,穿着一身红底苏绣旗袍,胸佩银托红珊瑚胸护,头戴粉珠凤冠霞帔,化着浓妆,显得越发美丽雅致。丫环张玉花一身短装,略施粉黛,紧随身后。
"啪……!","啪……!",“啪……!"
火枪手三次对空齐射之后,吹奏乐响起,鞭炮齐鸣,康怡芸和张玉花先后踩着两名团练的肩膀登上高高的驮轿。
在康怡芸钻进轿厢的一瞬,她看见不远处,马四七头戴白号帽挤在人群中远远望着她,马四七似乎在喊着什么,但人声噪杂,什么听不见。
驮轿终于上路了,枣红马用缰绳子拴在驮轿辕马的旁边,也跟着康怡芸一起走了。
马四七心里一阵难过,头也不回牵着毛驴往店里走去……这仓门大巷再也没有他的牵挂了。
回到店里他才感觉有点饿了,大半天啥也没吃。他让伙计买来一个杂面锅里馍,就着一碗茯茶将就着填一下肚子。刚吃了几口,后院里突然乱哄哄的,一个伙计匆匆跑来喊他。
"掌柜的,您今早走的早,是不是没给毛驴喂料?"
"是啊,今早一忙没顾上,咋了?"
"毛驴好像是饿了,拌的草料吃得太急,这会好像是草结了,怕是不行了,您快来看看吧"
"你说啥?你们咋就不小心?"
马四七顾不上穿鞋,光着两片脚丫跳下炕往后院跑。
后院里,几个伙计围着躺在地上的毛驴。小毛驴已经不行了,肚子胀得鼓鼓的,口吐白沫,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等着马四七,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串泪珠。
"哎呦我的尕驴呀,你咋不小心呢,有你吃的料呢,你急啥吗?"
"你可不能死呀,你丢下我一个人咋活呀?”
马四七语无伦次地乱嚷嚷着,好像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头毛驴,而是一个人。
毛驴终于没能挺过来,大大的眼睛一直望着马四七。
阿姐走了,毛驴也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了。马四七哭泣起来,眼泪不停地流着,但却哭不出声来,好像有一只手紧紧捏住了他的喉咙。
第二天,城里开狗肉馆的冯师傅来到店里,思谋着把驴买走,好当狗肉再卖给别人吃。
"马掌柜,把你那头死驴卖给我咋样?"
"你走开,回回不吃驴肉!"
马四七答非所问地说。
"这个我知道,我卖给汉人吃"
"我的尕驴,谁也不能吃,你远处走过"
"我出十五个铜钱,咋样,不就一头死驴嘛?"
"你远远地滚过去,你才是死驴呢!"
马四七突然怒了,脖子里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不卖就不卖呗,小心把你尕娃气死"
冯师傅怏怏不乐地走了。
马四七借了一辆板车,叫了两个伙计拉着毛驴的尸体来到了大冬河畔,找了块僻静的沙滩,挖了一个大坑把尕驴埋了。
"驴比人好!"
马四七对两个伙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