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盗版必究>
从狄道县逃难过来的十几个难民渐渐在古城站住了脚根。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马少贤因为以前当过木匠掌尺,带着大部分人揽下了给大户人家修建宅子的活,搬出了车马店。马买赛、张尔洒两人继续搭伙跑短途驮运。而马四七用大冬河的青沙炒制的大豆在古城街道上也有了一点小名声,除了沿街叫卖,开始有人上门求购,一两斤又酥又黄的炒大豆,里层用麻纸包住,外面再包一张深绿色油纸,用牛皮纸绳扎好,人们在走亲访友时竟然能作为礼物互相馈赠了。
如此一来,车马店有些脏乱的后院已经不适合马四七现下的生意了,由古道热肠的三星商行大掌柜白金星出面作保,在古城最热闹的南门楼子往东几十步一个叫河泡堆的地方,马四七开了自己的两间炒坊。按照白大掌柜的说法,马四七已经从一个行商变成了坐商。
一间屋子用作专门炒大豆的作坊,里面砌了一座大灶台,烟囱高高地伸出屋顶一大截子,配上风匣、大铁锅,用长把子铁铣翻炒起来比在车马店后院里要方便许多。门口的案子上用大簸萁盛着刚出锅的热大豆,再盖上一块厚粗布防尘土。另一间既是大豆、沙子、盐巴等原料的仓库,又兼卧室,在靠窗那边小小的土炕上,马四七终于有地方作礼拜了。
小毛驴牙口仍然太轻,驮不动重货,张尔洒看不上眼,只好跟着马四七一起搬了出来。你看不上正好,少让我的尕驴挨你的鞭子,马四七心想。他在炒坊东边靠墙根搭了一间圈棚,安上槽子,小毛驴也有了自己的窝。炒大豆用的沙子是要定期更换的,这样一来毛驴还能帮马四七驮一麻袋大冬河的青沙。
炒坊开业那天,从狄道县逃难出来的乡亲们,还有清真老皇寺的一些街坊们都来道贺,他们都很惊奇,没想到这位十五岁的没娘娃竟然开起了自己的小店。
"唉……前头没看出嘛,尕娃有出息,没有丟老回回的脸!"
老学董王有德有些感慨。
康怡芸派家丁送来一面大红缎子贺帐,被白大掌柜当场挂在了小炒坊的门眉上。贺帐上写些什么字马四七当然一个也不认识,但路边几个识字人的说叨却传进了他的耳朵。
"哎呦……仓门大巷康家的贺帐,不简单!"
"康家,那可是府台大人的红人!"
"你甭看简单,这尕娃背后还有人哩!"
光阴过得很快,一转眼中秋节到了,马四七想着去看望康怡芸。晨礼后他早早动手炒了一锅精心挑选的上好大豆,装在一只粗布小口袋里。穿上康怡芸让丫环们折洗一新的那套青市布便衣,兴冲冲往城里走。在南门楼子门洞里碰见了往城里送桦柴捆子的马买赛和张尔洒,俩人正赶着几头牲口走得欢呢。
"阿巴,真主的平安在你们上!"
马四七迎上前去大声道祝安辞。
"真主的平安在我们大家上!尕四七赶赶早上这是往阿哩去哩?"
"去仓门大巷,看阿姐!"
"看一下对着哩,要记恩,人家康小姐对你尕娃有恩哩!"
张尔洒笑呵呵地说。
"敢不是你那个汉人阿姐吧,往仓门大巷跑,小心坏了口!"
马买赛半开玩笑半当真。
"我知道,阿巴您甭操心!"
马四七有点不高兴。
"哎,买赛巴你胡甭说,四七长大了,这个他懂"
张尔洒连忙打了个圆场。
马四七进门时康怡芸正坐在亭子里和丫环张玉花拉家常,看见马四七高兴地站了起来。
"今个中秋节,头一个来看我的人是我的没娘娃兄弟,四七,快过来。玉花,你去巷口买两个锅块,要回回开的铺子里的,家里做的馍四七嫌不素净呢!"
"还有,去园子里把佛响叫起来,还在睡懒觉呢!"
看见康怡芸的书掉在地上,马四七连忙捡了起来,书上一面是字,整整齐齐一个方块一个方块地码成了一行一行,另一面却画着画,有亭台楼阁,还有男男女女一个个人物。
"这是绣像本《石头记》,说的是前朝一个大家族的兴衰往事"
看着马四七满脸疑惑的样子,康怡芸解释说。
"四七啊,你们回回吃亏就吃在不能识文断字上,有理也说不清,只好用造反来争一个理。而朝廷和官府最忌讳的又是百姓起来造反,不管你是长毛、捻子,还是回回!"
姐弟俩一边吃着张玉花买来的新鲜锅块,一边说话。
"四七,你念过你们回回的经吗?"
"阿姐,我小时候在寺里念过单字,会背十个苏热,还会念安买经"
"单字阿姐好像能听懂,这苏热和安买是啥意思?"
"阿訇说了,苏热是短经,安买是长经,还有更长的是古兰经,我不会念"
"那你知道经上说的是啥吗?"
"不知道,阿訇没说过,阿訇只是说要多多地念,最好全背会"
"那今后阿姐慢慢教你识几个字好吗?"
"好,阿姐我想识字!"
"玉花,拿文房来,今天我给四七放个账,下次来是要还的!"
康怡芸要来笔墨纸砚,用一支细毛笔在一页毛边纸上写了四行字。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阿姐写的字比那书上的还俊!”
看着康怡芸信手写出来的蝇头小楷,马四七虽然不懂,但他仍然觉得很好看。
"那是雕版印刷,字是用刀刻出来的。阿姐写的这是小楷,用毛笔写的,工具不一样,写法不一样,不能对比。四七,这粗毛边纸耐折,你放在衣服口袋里,闲了就拿出来背,下次来可是要考的。现在阿姐教你念,一个字一个字记牢了!"
"一…去…二…三…里…"
马四七结结巴巴地念着,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来,真主啊,这比寺里念经要难,这字咋不拼音呢,经全是用单字拼出的音啊!
对马四七来说康怡芸的话有点像圣旨。他晨礼结束后背一阵,晌午休息的时候又背一阵,但那四行字除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外,在马四七看来都差不多是一个模样,怎么也分不清楚,并且还在他眼前互相打架。最倒霉的是有一天一大早马四七拿出纸片放在灶台上一边背,一边炒大豆,一不小心纸片从灶台上掉下去吸进了火里,等马四七一把从火里抢出来,纸片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角角,上面只有四个字,一去二三……
阿姐可是要考我的,这可咋办呢?康掌柜去府台老爷家串门去了,家里康怡芸、康佛响、张玉花,还有老爷的跟班尕神保几个人都在,大家在暖阁里一边品茶,一边尝着马四七送来的炒大豆,一边听马四七还账。
"阿姐我……我是背会了,我这就还账!"
马四七涨红着脸。
"好,你背来我听,背错了阿姐可是要罚的啊!"
康怡芸笑着说。
"一……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去了烟村家,亭台摘了花……"
噗嗤一声,康怡芸笑得直把一口茶喷了出来,喷了坐在对面的康佛响一脸。
"哎呦……哎呦……我说四七呀,你笑死我了,你咋背成这样了,阿姐给你写的纸呢?"
"纸掉火里了,我把能记住的都背下了!"
"哎呦……你这个娃,你笑死阿姐了,不过意思还能说通!"
"说个啥通,他瞎蒙的,罚!"
康佛响板着个脸子,用手巾擦着脸上的茶水。
"是该罚,罚个啥呢?"
"罚我再炒一提篮大豆!"
"大豆不稀罕,罚你给我们讲个笑话,不笑不算!"
康佛响仍然板着个脸。
"佛响阿哥,笑话我不会说,我就说个咱乡下人的事情吧?"
"随你咋说我不管,反正要把我们惹笑了才算!"
"乃我就说个我们乡下人的事情,说有一个贼娃子,半夜去大户人家偷东西,借着月亮光刚爬上人家屋顶还没顺绳子溜下去,被巡夜的几个团练捉了个正着"
"团丁说,哎,哎,房上的,做什么着呢?啊?做什么着呢?"
"贼娃子不慌不忙地说,做什么着呢?你说我做什么着呢?你阿巴我回家!"
"回家?回你娘的家!你在人家房上回什么家?滚下来!"
"贼娃子还是不慌不忙,什么?你说什么?我说咋走的高了些,半天我是走到山梁梁上了!"
康佛响先楞了一会,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你……你这个回回娃!你笑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