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湾:遗忘、等待与邂逅

                                     遗忘

木船徐徐而行,如渔姑手心里的梭。

挥舞着湾面的浪线,编织五月热烈而又和煦的风景。


断崖,风浪雕琢出的狰狞的模样,显露出疲态。

海鸟们,从它的凹陷里飞出,在波涛之上起起落落。

然后,窜入白云。随音乐远遁。

(哪里有巢吗?)


倾斜的岸,无所归依。

红甲吉,沿岸巡游,火的背点燃了每一块沉默的岸礁。

所有黑色的表情,都化为灰烬。

所有纠缠不清的海草,都浮出了失忆的海面。

裸露。裸露出沙滩,礁石,淤泥,脚印。

裸露出全部往事,思想的骨髓,一切的根。


码头将渔村锲在岛子的边缘。陆地尽头的故乡无法驿动。

反复在岸边走老走去的我,还能够遗忘掉什么呢?

风。浪。渔村。柳腔。黑龙。沽河。

羊毛沟。女姑山。磨石礁。洪州城。

漫漫海水里,自弹自唱的琵琶虾。在湾底,独自爬行沉重喘息着的海螺。


鱼翔湾底,还没有读懂任何一枚蛤蜊壳上斑驳的花纹。

湾面,木船依然徐徐而行,准备靠上岸。而胶州湾的腹部,铁锚都够不着的湾底,心永远都能够着。

                           等待

等海雾聚散一万亿次,

等潮水涨落一万亿次,

等渔船来回一万亿次,

等思念的梦降临和逝去一万亿次,

却等不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鸥鸟飞去,它的翅膀已经僵硬,凋零的叫声仍在耳畔悲鸣。

波浪之间,帆影失踪。

夕阳西下,炊烟攀升,去天堂前,留恋着还在渔村的上空缭绕。

没有云彩,鱼鹰从来也不会安静地停留。

渔姑,站立在岸边,

海湾大桥终于拦住了她翱翔着的目光。

诺言,风化了,苍老了,

在沙滩上碎了一地。


还在等待:

等秋风来临,蛤蜊肥了又瘦了,

等海面飘满浒苔,泛起赤潮,

等山楂树挂满了红灯笼,

等山坡上的岩壁也开满了黄花。


山顶,谁正默默地捡拾起一万亿次又一万亿次所有的等待。

原来啊,就是那个等也不来的人。

                                渔村

渔村。一个蹲守着的老人。

用无数扇窗口,凝视着胶州湾的风雨和波浪,

用街口噙住汉子远航的背影,

用沙滩的黄围巾,沿岸甩开。恰如一片准备凋零的长叶子,木船划出条条叶脉。

(五千年的蹲守,太久,太久。土地的颜色变了,大海的颜色变了,天空的颜色变了,礁石的颜色,海草的颜色,还有鸥鸟叫着的颜色却不变。)


木船安装上马达失去了帆。

渔歌遗忘于船舱喉咙生了锈。

渔村,伸出码头的直钩,钓住了苦苦挣扎着的胶州湾。


有道是:

渔村蹲守着的岛子是莲花岛。

渔村蹲守着的滩涂叫羊毛滩。

湾里潜伏着的暗礁是磨石礁。

湾底隐藏着的城市叫洪州城。


渔村。一个蹲守着的老人。

浪花日夜围绕着给她佩戴上最圣洁的花环,

表彰她在大海与陆地之间永恒地蹲守着汉子和渔姑的爱情、幸福和希望。

                                  羊毛沟

光在分娩,水在分娩,岸在分娩。

岛子,在胶州湾的腹部蠕动。


羊毛沟,二十里的脐带。

一头系着村子老屋旁的西湾。

(院子前面的那颗活了二百年的老茶树,枯死的皱纹还有记忆。而已经消逝的生灵,都没有返回的迹象。)

一头扎进外婆门前的羊毛滩。

(那片红茎植物,至今我叫不出名字。柴蓬比我的童年还高出半头。一只蓝鸟起起落落诱惑着我追赶了好久。)


小时候,我握住一粒盐,

沿着羊毛沟,跟着母亲挪动着的小脚,从外婆家一路返回。

母亲不断地说:再走一会,就到车站了。

羊毛沟里的鱼虾,安静地跟着游走。

我蹦跳着在蓬蓬菜的根部扑捉肥胖的小蝗虫。

母亲的谎言和自然的诱惑,让我第一次丈量了羊毛沟。


这是一个没有雾的黎明。

光在分娩,水在分娩,岸在分娩。

羊毛沟,在迷茫的滩涂上拐了六个弯,五千年的流淌,被高新区一揪,痛痛快快地诞生出一片海市蜃楼。

而我童年握住的一粒盐,已经融化得无影无踪。

                                   邂逅

风与风的邂逅,在沿河湿地。

一只鸥鸟与另一只鸥鸟的邂逅,在沿河湿地。

我看到树都绿了,花都开了,水都清了。

一条退休的渔船却已经疲倦了,躺在河边,像一个老人的嘴唇,褐色而又干枯。

我知道:这艘老船,最想邂逅的是一支不灭的灯塔。


鱼与鱼的邂逅,在沿河湿地。

一只蝴蝶与另一只蝴蝶的邂逅,在沿河湿地。

我看到不远处岸还在,沙滩还在,岛子还在,胶州湾还在。

无穷无尽荒芜的柴蓬和灰蒙蒙的盐垛却不在了。

我知道:岸,沙滩,岛子,胶州湾都邂逅了这个茂盛的春天。


梦与梦的邂逅,在沿河湿地。

一座石桥与另一座石桥的邂逅,在沿河湿地。

我看到那么多的路纵横交错,所有寻找故乡的人都找不到了故乡。

而我的目光和沿河湿地里所有的事物和生灵邂逅。

但此时的我其实最想邂逅的是一位美丽的渔姑,这样我就可以做渔村最后一个出海打渔的勇敢汉子。

写于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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