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湾的风
风的象形文字,无处不在:鱼,鸟翅,牡蛎壳,倒扣着的船,起伏的湾面,母亲眼角的皱纹。
渔村的炊烟在夕阳里熄灭了。
风被租借了九十九年,寻找不着自己的家。
这时,归来的总是帆。
总是渔姑五颜六色的围巾。总是马达,汉子的渔歌引路,点亮航标灯。
深夜,海鸟总是在沙滩上聚集。沉默的羽,收起,合拢。
风的符号在贝壳上聚集。渴望着螺号。
来自黄海的风又走向了太平洋。
每时每刻,漕汶河,岛耳河,镰湾河,洋河,大沽河,墨水河,白沙河,李村河,海泊河,一绺绺静静地奔流而来。
而胶济铁路,青银高速,济青高速,青黄高速,海湾大桥,也都是风的一绺。
有,还有
还有一绺:思想着,在湾口的海底。
在胶州湾畔回忆
礁石还有温度。
即使风的抚摸,已经逐渐僵硬。阳光的手指,穿透空气、云彩、雷或闪的阻隔,在浪尖上仍非常柔软。
一枚叫红岛的蛤蜊,响了一声,两声,又响了两声,响着。
是柳腔的慢板,二板,三板,导板,哭迷子?
二胡。谁的肩膊,抖动着悲调:粗糙,凄厉,缠绵。唢呐的过门。浓郁的乡音,缭绕。笙,箫,锣,鼓。
一根浪拨断了,一层浪拨断了,湾面上的浪都拨断了!
胶州湾,在一万年以前,就没有冰封过。
岸
如此苍老,这是我的岸。
可以以一株松柏的名义,再次伫立。不看远方,只注视脚下凝固的礁石,从南方飘过来的几绺海藻,几块破船板。或者,只注视一个浪头就足够了。
飞着的海鸟,有它的高度,母亲的魂,它不会降落,也不会停顿。
扇贝一样张开,这是我的岸。
海,一团蓝蓝的肉。渔村可以依偎着。沙滩在胸膛上躺开。还可以设置几处灯塔,让铁锚可以放肆地抓住你的干瘪的肌。然后,浪花四溅。
灯明亮了,还可以暗下来。
可以没有土地,没有海,但不能没有岸。
无论何时,有了岸,归来,就显得容易,就显得从容。
岸,磷光蓄积。接近你,蛤蜊爬行的路,往往是一个季节……
海鸟
照片上。你已经飞不动了。
在异国的沙滩上,你啊:脚爪,翅膀,脖颈,头颅,浑身都是石油。
你是一只我不知道名字的海鸟。在黑色的沙滩,低垂着头,没有泪可以出现,因为你的眼窝也都是石油。
你难过的哀叫,那么沉重,可以敲碎地球。
这个时候,石油侵略了大海和沙滩,没有谁还可以继续飞起,飞着。
你的身后,波浪翻滚着黑色,那么愤怒。
连礁石也是愤怒的。夜,吐出墨迹。乌贼,疯了。灯塔,一串愤怒的葡萄。
石油包裹着的世界。那么虚伪,无奈。
死亡降临。绿,生命都来不及躲开。
你已经飞不动了。我多么希望你飞过来。
飞到胶州湾来。我在红岛的羊毛滩给你用柴蓬做一个窝。在这里,你生你的儿女,即使你羽毛上还有石油,我会用胶州湾的海水为你洗净。
红岛神话
一
崂山,黑魆魆地,
是谁把它贴在胶州湾东岸?如此之近。
码头,在雾中伸进了汉朝。
我听到陶片在湾底碰撞的声音。渐渐地,
我也听到了元朝的蛤蜊在湾底肥美的淤泥里向胶莱运河里蠕动的声音。
渔船,还是2000年前的渔船。
无论秦汉,无论元明,无论……渔网使一切都不可逾越,
除非——海水。
旭日悠悠爬出,晨曦里的欸乃声渐渐把湾面洗得清晰。
二
第一个走上岛子的人,
是我的祖先。
那时岛子没有名字,总是阴森森的,
是因为雾,是因为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
就叫做阴岛吧,我的祖先说。
那时,没有太阳沐浴的日子,
有鱼骨的磷光照耀,永不熄灭。
三
洪州城淹没之后,你才诞生的吗?
地震,洪水,大自然的惩罚,四处奔逃的人们。
虎,至今还在翘首以盼,等待成一座山。
暴风骤雨之后,还是暴风骤雨。
山崩地裂,庙宇摇晃。青云宫前,是谁添了新土?还有一汪泪水横流。
黑龙——没尾巴老李,
是你从黑龙江飞回来给你的母亲上坟吧。
故事总是重复,爷爷告诉父亲,母亲又告诉了我。
我,会重复给我的女儿。
四
忽然发现,你有一个和女性最隐私部位相同的名字。
那年夏天,蛤蜊拼命地繁殖。
帆稀稀落落的时候,
岸上红旗飘扬,森林砍伐一空,石头缝里也种上了玉米。
空气都红了。他们在羊毛滩上种水稻。
然后说:这个岛子应该有一个革命的名字,就叫红岛吧。
五
上个世纪80年代,我在红岛最高的山上教书。
我给学生讲着历史。
他们还是些孩子,唱着歌,赤着脚,经常在胶州湾里来来去去。
红岛的历史,都被储存在胶州湾里。
海风凄厉。海鸥悲鸣。渡轮的磁头反复划过。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从日到年……
胶州湾,轻轻拍打着红岛这块礁石。
梦中,湾面,无数波浪的耳朵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