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晴光拂照,早莺啼树。
已是初春三月,毓锦园内,绿柳醉春烟。曲廊幽阁,亭台雕榭,敛尽春光如许。
杏花正艳,垂枝拂了玉带桥,环山衔水,荫下一片清凉。
柳下碧波隐约映出桥上惊鸿一影。
云靡烟罗裙曳桥而过。桃花玉面的少女轻提裙摆,一手执了秋兰绽蕊纨扇。
云头锦履落地轻盈。螓首微扬,一双杏眼滴溜溜转着,乌黑漆亮,映出粉蝶翩飞情状。
忽而扬扇,直扑向蝶去。那蝴蝶一惊,抖动粉翅,翩翾入了柳中。
正欲穿花度柳,只听得桥下唤道:“小姐。徐廷尉的公子来府上拜访了,说是想与小姐切磋琴艺,正在园外的绿芜亭等候呢。”
秦嫮听罢,顿觉兴致全无。
她幽幽踱下石桥,闷声道:“怎又是他,好不烦人。青鸾,你道他当真是个呆子不成?我先前已借故推脱数次,寻常人早该明白此间用意的。不知这徐博衍是真木讷,还是装傻作态。”
“我记得,前一次他还说想与小姐吟诗赋词呢,也不知下次又……”
青鸾不觉失笑,容色倒也娇俏可人。
还欲揶揄一番,却闻见秦嫮轻哼一声,遂幽幽闭了口。
“不过,来咱们秦府造访求亲之人,这般装傻充愣的还少吗?自小姐及笄后,这两年府上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倒辛苦了修缮的仆役们……”
秦嫮柳眉微挑,低笑道:“你这丫头,只管打趣我罢。”
青鸾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敢。”
青鸾来秦府已有五年光景。
她是孤儿,自小由姑姑抚养长大,很早便十分独立,事事皆通。十三岁那年,姑姑因病身亡。她四下流离,却偶然遇见了太尉夫人。
夫人见她机灵细心,与自己女儿又年纪相仿,便留她在府上做了小姐的贴身丫头。
五年间,二人朝夕相处,已然亲如姊妹。秦嫮又素不喜论尊卑之别,便绝不让她在自己面前以奴婢自称。
“小姐,不若我再随便寻个缘由,将他打发了去?”
“罢了,这次搪塞过去,仍会有下次。”秦嫮轻叹道:“既是这样,不如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言罢,款步走向园外。
青鸾随在她身后,艳羡道:“小姐,这两年来求亲的公子哥皆被你尽数否了去。虽说小姐心性高,毕竟早到了适婚年纪,老爷竟也由着你。如此自在,真好。”
秦嫮只淡淡一笑,略摇了头。
“父亲虽向来开明豁达,却也不会轻易纵我至此。恐怕,他的眼光心性高于我更甚。”
她的父亲,不仅是当今太尉,更是两朝元老,官拜右相,位列三公之首。
如此煊赫世家,怎会将长女的婚事视为儿戏?
沉吟片刻,忽而又转念道,“对了,父亲可知徐家公子到访?”
“应是不知的。早些时候,府上好像来了位贵客。老爷将他迎进了求贤堂,说有要事相商,下人们都不敢打扰。不知现下是否还在。”
“贵客?”
秦昱手执白子,垂首凝神,锁眉静对身前黄花梨雕云桌上摆放的一着棋局。
思索良久,终是微叹一声,将手中棋子轻落。
“最后一局,老夫输了。不曾想,易之非但纵横沙场,所向披靡,棋艺亦出神入化,游刃有余。”
方才一丝微憾已尽数消散。
抬首望了望端坐棋盘另一侧的青年,秦昱眼中尽是激赏之色。
“晚辈不才,险胜不过侥幸。秦相运筹帷幄,意气自若,才是国手风范。”
青年剑眉微挑,嘴角噙了淡淡笑意。
秦昱见他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作派,疏朗眉目间却隐隐透出轩昂姿态。
“易之莫再谦虚。这三尺棋盘虽小,却也胜烽烟战场。 攻宽击虚,围合罕散,皆需深念远虑。”
端详着已成定数的落局,秦昱一时感喟:“如今这朝堂内外,暗流汹涌。这盘局,更是步步惊心。却不知,谁是这黄莺扑蝶的黑子,谁又是围困惜败的白子。”
青年澄澈眸子里隐约闪过一丝锋芒,宛然道:“但求落子无悔。”
秦昱轻抚苍髯,言语中不掩赞赏:“天下皆道宣平候龙章凤姿。今日与易之品茗对弈,谈古论今,实乃此生中一大快事。易之见解卓然,仪度非凡。老夫佩服之至。”
听罢,青年引了棋旁檀案上置着的紫砂壶,往桌上的两盏白釉杯中添了些龙井。
修长手指执了杯盏,颔首低笑:“秦相谬赞。易之一介武夫,才疏学浅。秦相竟愿将令千金托付于我,易之实觉惶恐。感激之至。这一杯便以茶代酒,谢过秦相了。”
旋即引杯而尽。
秦昱亦就杯饮下。想到自己的女儿,微叹了叹。似颇有些无奈,眼里却盛着满满笑意。
他徐徐起身,行至窗前,背对那青年道:“嫮儿这孩子,虽生的端柔艳逸,却不骄纵。这几年常跟随她兄长游历南北,更长了两分男儿脾性。易之不嫌她性子略野了些,老夫便要谢天谢地了。”
话音方落,便听得身后一阵清朗笑声。
青年亦悠然站起身来。
晨光温煦如春水,从牡丹窗棂轻泄进来,映在青年深邃面容上,柔和了他分明的棱角。
只听得他低沉语声悠哉传入耳中:
“如此,才该是宣平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