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
绿芜亭四周清樾石立,溪竹环萦。
天色晴霁,一层光影透过竹林,轻笼溪水之上,似香烟缭绕,云雾霭霭。
但见伊人似扶风拨雾而来。轻纱薄翼,袅袅婷婷,时隐其间。
目光竟再不能挪开一寸,徐博衍隐隐看的痴了。
直至那谪仙似的人儿顺阶入了亭内,才徐徐缓过神来。
秦嫮瞧他呆立在石桌旁,白净面庞尽是痴愣之色,颇有些忍俊不禁。
微微颔首,欠身行了常礼。
“徐公子久等了,快请坐罢。”
“噢…秦姑娘也坐。”徐博衍略显僵硬的坐下,只暗暗懊恼自己方才于人前失了态,“原是博衍冒昧来访,秦姑娘不要介意才好。今日能与姑娘一会,博衍特从府上带了根上好的羊脂白玉簪来,阿福……”
“公子素日里最喜品甚么茶?”
徐博衍正欲唤身后仆从将玉簪呈上,却听秦嫮淡淡问他,透亮眸子里未见丝毫波澜。
“这……博衍对茶了解甚少。单论其味,那便滇青罢。此茶香气高锐,滋味深隽,倒也回味无穷。”
话毕,见她侧首对身旁的婢子道:“青鸾,去奉些滇青罢,顺道遣人去取了我的琼花筝来。”随即又莞尔承了他的话:
“滇青馥雅,自是上上品,家父亦好此茶。”
徐博衍听她这般说,不由微喜,不料她却将话锋一转:“只,于我太过浓厚,却是素来喝不惯的。倒更偏爱峨眉雪芽,清馥若兰,也算一枝独秀。”
话音轻柔,四目交会。嘴角分明勾起清浅弧度,眉目却疏离,似要将人拒之千里。
他隐隐觉着她话中有话,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一时有些语塞,只勉强笑言:“雪芽色泽清丽高雅,恰如博衍今日得见姑娘时所感。两年未见,秦姑娘仍是这般天人风姿。”
秦嫮微讶,轻挑了眉梢:“噢?我竟不知曾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徐博衍收了手中折扇,神思随拂过耳旁的熏风越过长亭竹林,穿过回廊曲径,华街彩巷……直至那神圣庄重,不可轻逾的贝阙珠宫,皇室禁地。
“那日,是三殿下…槐南王的及冠之礼,先皇大宴群臣,博衍有幸跟随家父入宫赴宴……”
他幽然沉浸于过往岁月中,未曾留意,坐于石桌另侧的女子,长睫蓦地一颤。
深潭般眼底,倏然泛起一点涟漪。
永嘉二十二年,四月初七。
圣元殿庑檐之上,琉璃重瓦熠熠生辉。
辰时,日光高悬。
殿内铺地金砖被映照的璀璨至极,亦将贴赤金花廊柱与紫檀顶格覆上无上光华。
秦昱以皇子之师、北燕丞相的身份,被皇帝钦定,在这肃穆的皇家宗庙内,为三皇子主持弱冠之礼。
她随宫眷们站在西南一隅,远远凝望着仿若笼于圣光下的殷珏。
他身着玄端,安坐于角云织金毯上,眉目如画,亦不失皇家威仪。
在秦昱的循礼下,皇帝亲自为殷珏三次加冠。
礼成,皇帝即刻下旨,令三皇子巡礼三日。
这乃是储君待遇。所有人心中已然明镜一般。
殷珏神色如常,叩首谢了皇恩,随即跪于祖宗牌位前,行九拜之礼。
彼时,她只静静望着他,眼里似唯有他一人的影子。他起身,眼神忽与她一瞬交汇。她怔在原地。
她的珏哥哥,她的良人,缓步朝她走来。眸色温柔似水。
牵了她的手,行至皇帝面前屈膝跪下:“儿臣今日二十及冠,却尚未婚娶。右相之女秦嫮,温良娴熟,品貌出众,与儿臣自小相识,情投意合。今恳请父皇将她许配给儿臣为王妃,儿臣定不负她。”
皇帝闻言,略略一怔,旋即朗声大笑,有意侃道:“珏儿,朕仿佛记得秦家小姐尚未及笄啊。秦相只有这么一位掌上明珠,朕若点头,只怕秦相会与朕置气。”
她双颊红晕渐浓,心中早已思绪万千。
不负她……
秦昱揖手俯身,正色道:“微臣惶恐。秦家能与皇室结为姻亲,是如天之福,况且三殿下乃天之骄子,小女能嫁与殿下,亦是小女的福分。”
“嫮儿自小伶俐细致,你母亲十分喜爱这丫头,常唤进宫中陪伴左右,朕亦算看着她长大。如今到了宜嫁年纪,朕倒觉不舍。”他语气愈发柔和慈爱,“等今年嫮儿行了及笄之礼,朕再允你不迟。槿妃意下如何?”
皇帝神情温雅,望向宫眷中着一袭海棠缎裳的秀逸妇人——三皇子生母舒槿。
她颔首轻笑,话音温柔似林间微风:“陛下说的是,嫮儿总是要当陛下儿媳的,哪里逃的掉。”
秦嫮从未这样欢喜至无措,头脑有些混沌,竟不知皇家一众亲眷是何时离开圣元殿的。
“嫮儿?再不起身天便要黑了。”
殷珏失笑,轻扶了她。
他修长手指将她的手紧紧蜷住,冠玉般清秀面容染尽喜色。
“你听到了吗?父皇答允了。再过两月,等你及笄,我便来迎娶你。”
她瞧着他喜不自禁的神色,只觉着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她更圆满了。
她轻踮足尖,温软双唇落于他颊上。
“好,我等你。”
午时三刻。永延殿。
御宴始。
凡朝廷重臣及九卿中有功者,皆被皇帝钦定入宴,并允准携带一名家眷。
皇帝的金雕龙桌设于殿内正中面北位置。
皇后携二皇子,槿妃携三皇子分别坐于皇帝左右。东西两侧,置嫔妃与朝臣的陪宴桌若干。
席间,皇帝龙颜大悦,酒邀众人,且晋弱冠之年的三皇子为肃亲王,协皇帝处理政务。
徐博衍随父亲坐于西侧第三列。
他想,此生得以瞻仰天颜,再无可憾。
更觉庆幸的,却是终能一睹传言中的天姿国色。
她一袭缠枝莲纹曲裾,随秦相坐于东侧上方。
云髻飘萧绿,淡扫远黛眉,亦挡不住旖旎艳光。 一时惊艳,只觉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最令他动容之事,乃是闻见她于席间助兴所奏的高山流水。
紫袖朱弦,玉手弄筝,徽声入曼。至幽远处,一双眸子似剪了水,转眄流精,抬眸低首,氤氲万千情思。
弦凝声止,席间竟霎时无声。
良久,皇帝的声音于上方悠悠传来,不掩笑意:
“秦相之女,果真绝世独立。”
他亦从来不知,一曲鸣筝,竟可比醇酒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