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那日听姑娘一曲高山流水,令博衍心神俱往,至今仰慕,未减分毫。”
竹林间又起轻风,拂了她鬓发微乱。
徐博衍抬首望去,只见她扇睫轻覆,久久未作回应。
他略觉惶然,只怕太过直白,惹她不快。
“博衍只是慨叹,姑娘仙姿佚貌。若是哪里冒犯……”
“公子多虑了,我只是忽忆起一位故人。”她抬首,与他仰目而视。盈盈一笑,还是那般大方神色。
可他分明在她一双秋水明眸中,望见了潋滟波光。
“小姐、徐公子,茶好了。”
青鸾手端梨木托盘,奉了青釉小茶壶与两盏胭脂红盖杯来,置于桌上,遂往杯里斟了茶。
随后唤了身侧丫头:“玉儿,将小姐的琼花筝与琴桌置在此处罢。”
秦嫮引了青瓷盏托,半掀瓷盖,垂首嗅了嗅茶香,却并未饮啜:“徐公子尝尝,秦府的滇青如何?”
不过须臾,她眼中复又澄明如初,仿若他方才所见皆是幻觉。
徐博衍不欲多想,亦引了茶盏,用朱盖轻掀了些波纹,旋即轻啜一口,连声赞道:“早听闻丞相精研茶道,颇有建树。茶品亦是百里挑一,无可挑剔。”
秦嫮放了茶盏,起身行至红木琴桌前,屈膝安坐。
“家父认为,茶道亦是一门蕴含禅机的学问。是以茶静心、正清和雅之道。”
她侧首看他,霁颜一笑:“听闻徐公子欲与我品论琴艺。不知公子最爱甚么曲?”
他沉思顷刻,谨言道:“不知博衍可否有幸,做那一日的钟子期?”
秦嫮闻言,似怔了一瞬。
徐博衍隐约觉着自己仿佛触及到她心内事。正欲作罢,清渺徽声却吹付耳中。一如两年里,时时浮绕于自己脑中心中的那一曲妙音。
既觉熟悉,亦感陌生。
她纤指拂筝,神色淡淡,未有起伏。他浅啜了滇青,随即闭眼,细细聆音。
曲行一半,收拨而止。五弦齐鸣,纷乱如麻。
“这一曲,我已两年未奏。”秦嫮以右手中食轻抚过琴弦,清冷言语间,藏隐点点悲凉,“却怕,再无心续弹了。”
徐博衍薄叹一声,竟觉口中滇青余味透着绵绵苦涩。
“看来博衍无论如何,也做不成子期了。”
她立身,朝他颔首一礼。他微愣一瞬,旋即揖手还礼。
“博学温雅,惊才风逸。博衍人如其名,不逊子期。” 她以一双云淡风轻的眸子端视他,无丝毫逃避。
他听她唤的,不是“公子”,竟是博衍二字,但觉受宠若惊。
“秦姑娘,你叫我……博衍?”
“是。博衍。”她轻笑,“终会有人愿做你的伯牙,秦嫮却不能。你我都不喜假掩虚饰,我不愿违心,亦不愿误了你。”
徐博衍未曾想,她竟能说出如此坦然的一番话。
虽不免怅然,却也莫名欣赏这般率性。
“早已料知…秦姑娘几次推辞,我已多少明白。只是博衍素来不撞南墙不回头,若未曾试过便轻言放弃,博衍只怕不甘。现今,终是得弃甲投戈了。能结实秦姑娘这般人物,博衍无憾。”
他眉目平和,神色旷夷,令秦嫮颇为动容。
“君子之交虽平淡如水,却是我所向往的。若能得交博衍这般的谦谦君子,亦是一桩幸事。博衍如愿视我为友,唤我禾雩便是。”
他有些诧异:“禾雩?这是何故?”
“这两年常随兄长云游四海,广交英杰。女子之身多有不便,遂时常扮作文弱书生,自称禾雩,取自秦与嫮的一部分。”话毕,她自己倒忍不住低笑出来。
徐博衍只觉十分新奇有趣,欣然道:“原是这样。禾雩兄,若日后有缘再见,定与你把酒赋诗,促膝而谈。如此,博衍告辞。”
他向她行了男子间拜别的拱手之礼,而后携了仆从,转身离去。
“博衍。”
脚下一顿,听闻她声音于背后淡淡传来:“愿你的白玉簪,早有归属。”
他莞尔侧身,温声道:
“吾愿唯同。”
“父亲果真不再多考虑些时日吗?”
黄昏微雨,霁色尽数散去。层云灰白,好似将将压在青瓦檐上。
堂内一时寂然,只被绵密雨声无形包围。
青年一袭青衫,长身如玉。神采英拔,温雅眉目间却隐透出一抹锐利。
距他三步之遥。秦昱菱纹黑袍,玉佩紫绶,负手立于中央。
良久静默。
秦昱肃色望着悬于内墙之上的那块金丝楠木匾,沉声道:“若非形势所迫,我又怎舍得拿嫮儿的终身作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