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字母文字传奇
16. 阿拉姆东传第一波
字母文字的传奇,至此已经完成了腓尼基字母向西方世界传播的历程,继而转向面向东方世界传承的叙事。
腓尼基字母沿“东方路径”的传播,或者说它的东传第一波,远没有“西方路径”上希腊人和希腊字母那样名声显赫,是由历史上几乎默默无闻的阿拉姆人和他们创制的一种字母担纲。不过,千万不要小瞧了这种不起眼的字母,流传后世的阿拉伯字母、希伯来字母、印度婆罗米字母,乃至中国的藏文、满文等,几乎所有的东方字母都是它的后裔。
阿拉姆人(Arameans),是青铜时代晚期生活在叙利亚一带的古代民族,在那里过着半游牧半经商的生活。他们的语言是古阿拉姆语,属于西闪米特语的一支,说他们属于闪米特人也未尝不可。在希伯来《圣经》里,他们被称为亚兰人。据说,耶稣本尊讲的就是亚兰语。然而,阿拉姆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相反,他们是分布于整个黎凡特说阿拉姆语的部落或部落联盟。
从公元前12世纪开始,叙利亚及周边地带的阿拉姆部落,在阿勒颇和大马士革成功地建立了若干城邦国家,通称为阿拉姆地区(Aram region),主导了那一地域约三个世纪的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以大马士革城为中心的阿拉姆-大马士革王国(Aram-Damascus)。著名的国王哈扎尔(Hazael)是《圣经》中提到的人物,公元前 842年,他带领阿拉姆人与以色列和犹大国的军队作战并取得胜利;他击退了亚述人的两次进攻,使阿拉姆-大马士革一度成为统治叙利亚和以色列大部分地区的王国。
从下面的地图能够看到,公元前9世纪的阿拉姆-大马士革,其地域疆土与北边的亚述、南边的阿蒙、西边的以色列接壤。同时,它也与腓尼基相邻,给阿拉姆人学习和传播腓尼基字母带来天然的便利条件。
阿拉姆字母的传奇需要从一块古代卡庞特拉石碑说起。
1704年,法国学者让-皮埃尔·里戈尔(Jean-Pierre Rigord)在法国南部卡庞特拉镇图书馆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块可能来自埃及的石碑,不知何人何时把它搬到此处。石碑上的浮雕描绘了一位名叫塔巴(Taba)女人的埃及式葬礼。浮雕上部的她举起双臂站在冥界之神奥西里斯面前,浮雕中部的她死后躺着准备下葬,其上刻着许多埃及神话人物,如防腐之神阿努比斯、鹰神荷鲁斯等;女神奈芙蒂斯跪在死者脚下,伊西斯则站在死者的头前。死者床下有四个装有内脏的卡诺皮罐。
石碑最下部是一段看上去用字母书写的铭文,书写年代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里戈尔把这段文字拓印并予以出版。然后,他得到了有“破译腓尼基字母商博良”之称的巴泰勒米神父的响应。神父不费吹灰之力便破译了这篇铭文,因为他认定铭文是用腓尼基字母书写。经巴泰勒米翻译发现,铭文内容是典型的埃及式丧葬文体,叙述了塔巴一生中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在奥西里斯面前祝她顺利升天的祭祀语。
埃及神话场景与腓尼基文字权威学者的译文,一切似乎都天衣无缝。然而,许多学者在仔细观察铭文字母的样式后,却纷纷提出质疑。德国学者乌尔里希·科普(Ulrich Kopp)指出,卡庞特拉石碑上的一些文字与圣经《但以理书》和《路德记》中的阿拉姆语相对应。科普认为:“不能把一切都归功于腓尼基人,而不留给阿拉姆人,就好像他们根本无法书写一样”。
经多方验证,科普的判断是正确的。卡庞特拉石碑(Carpentras Stele)铭文最后被学界认定:这是在欧洲第一个确认为阿拉姆字母的古代铭文。
然而,巴泰勒米神父也并没有说错,早期阿拉姆字母与腓尼基字母几乎没有差别。在公元前11世纪或前10 世纪,由于地缘优势,大马士革的阿拉姆人率先学习采用了腓尼基字母记录阿拉姆语言。
伊斯坦布尔古代东方博物馆保存的一组来自萨姆阿尔(Sam'al)王国的石碑,可以再次证实这种猜测。萨姆阿尔王国是位于现今土耳其的阿拉姆北方小国。国王巴尔拉基布一世(Bar Rakib I)留下一块石碑铭文,以20行字母文字,讲述了公元前 732年至前727年他的第2座王宫的建造过程。铭文是用腓尼基字母书写,但表达的语言明显属于阿拉姆语方言,铭文字母除了国王名Bar-Rakib的字母het中有两个横杠之外,其他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腓尼基字母。
因此,早期阿拉姆字母体系可以称为腓尼基-阿拉姆字母体系。腓尼基字母东向传播的第一波,除了读音略有差异之外,字母外形基本没有变化。当时书写阿拉姆文字已经出现了专业书吏,德国柏林佩加蒙博物馆就保存了萨姆阿尔国王巴尔拉基布与他的书吏比特·加巴里(Bit Gabbari)的浮雕石碑,石碑上方也刻有一行阿拉姆字母文字。
公元前732年,阿拉姆人开始遭遇到噩运。美索不达米亚的新亚述国王提格拉特·毗勒色三世(Tiglath-Pileser III),率领大军攻打阿拉姆-大马士革王国。毗勒色三世是新亚述历史上最杰出最重要的国王之一,他在黎凡特发动了数次战役,导致该地区领土被他大量吞并,许多古代国家失去了独立。在亚述人凌厉的攻势下,大马士革很快陷落。毗勒色三世把数十万阿拉姆人驱逐和迁徙到亚述和巴比伦,将整个阿拉姆地区命名为埃伯·纳里 ( Eber Nari)。
灾难深重的阿拉姆人一直没有放弃对字母文字的改进。至少从公元前9世纪开始,他们已经把腓尼基字母逐步转变为早期阿拉姆字母。由于腓尼基字母均代表辅音,属于一种不完整或有缺陷的字母表达方式。早期阿拉姆字母表将其中某些辅音字母符号用来表示长元音,称为“母音字母”(Matres lectionis),即“用来指示元音的辅音字母”。或者说,这些字母身兼两职,既做辅音字母又做元音字母。这种做法似乎开始于把辅音字母yodh(y)和waw(v)充当长元音/e:/和/o:/的尝试(下图的小方框),从而弥补了腓尼基字母的缺陷。早期阿拉姆字母依然属于辅音音素文字,但比腓尼基字母更加适用。阿拉姆字母的这种变化,可能也导致了它的某些后裔没有像希腊字母那样走向全音素文字,继而转向元音附标文字铺平了道路。
正因为字母文字的这种优势,当阿拉姆语传播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后,统治阿拉姆人的新亚述帝国,反过来采纳了阿拉姆字母,并把它与楔形文字并列,共同作为新亚述帝国行政和公共生活的通用语言。人们在叙利亚北部哈塞克省的古代遗址的泰尔·费赫里耶(Tell Fekheriye),发现了一座新亚述古扎纳和西坎国王雕像。在他的束腰外衣裙摆上,呈现出阿拉姆字母和阿卡德楔形字的双语铭文。其中,裙摆正面为阿卡德语铭文(38 行),裙摆背面为阿拉姆语铭文(23 行)。双语铭文开头的内容差不多,但后半部分有较大的差异(译文从略)。
阿拉姆人的命运多舛。埃伯-纳里(阿拉姆地区)被新亚述帝国吞并后,公元前 612年,又被后起的新巴比伦帝国纳入麾下。公元前 539 年10月29日,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居鲁士大帝率军成功攻陷巴比伦。除了新巴比伦帝国本身之外,居鲁士大帝还将其它的国家实体也并入他的庞大帝国,其中就包括犹太国和叙利亚。阿拉姆人所在的国家和部落都沦为阿契美尼德帝国的臣民。
不幸中的万幸是阿拉姆字母。因为波斯人将自己视为先前帝国的继承者,所以维持了阿拉姆语作为公共生活和行政的主要语言之一,并从公元前5世纪起,将其文字称为“帝国阿拉姆字母”(Imperial Aramaic)。波斯(音节)楔形文字与帝国阿拉姆语字母都被视为阿契美尼德帝国的官方文字。由于当时的阿契美尼德帝国的疆域横跨欧、亚、非大陆,反而促成了帝国阿拉姆字母的推广,使之成为“广阔帝国的不同地区及其不同民族和语言之间进行书面交流的工具”。波斯帝国在各个地区采用单一的官方语言文字,被认为是阿契美尼德王朝在几个世纪以来维持帝国版图并取得空前成功的原因。
1973年,考古学家在利西亚(位于今土耳其)克桑托斯附近的莱顿神庙建筑群,发现了一块莱顿三语铭文石牌(Letoon trilingual),正是利西亚处于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统治时创建的。利西亚人是安纳托利亚地区的原住民,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在莱顿三语铭文里,用利西亚文字书写的有 41 行;用希腊字母书写的有35行,用帝国阿拉姆字母书写的有27行。它们并非逐字逐句对应,每个都包含一些其他版本中没有的信息,阿拉姆字母书写的版本比较浓缩,但是,只有它的前五行提到了该铭文是在波斯国王阿尔塔薛西斯统治的第一年制作。目前这块莱顿石碑保存在土耳其费特希耶博物馆,我们可以通过它窥见帝国阿拉姆字母的外观。
阿契美尼德帝国疆域的帝国阿拉姆字母具有特别重要的历史意义。我们前面说的“几乎所有的东方字母文字都是阿拉姆字母的后裔”,特指的就是帝国阿拉姆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