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书名非常吸引人,这也是我最初读这本书的重要原因,我被这个书名吸引了。
村上春树在书中的最后一节写道“我认为这本书是类似‘回想录’的东西。虽不是传记那般夸张的玩意儿,但归纳到随笔的名号下似乎也颇勉强。重复前言中写过的话:我是想以‘跑步’为媒介,对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同时又是一个‘比比皆是的人’,是如何度过这约莫四分之一世纪的,动手进行一番整理。”
书中最吸引我的是村上春树关于小说创作的描述,比如他是如何决定写小说的,比如他以怎样的心态与习惯写小说的,比如他认为小说家需要怎样的资质等等。
村上春树认为对于小说家来说,最重要的资质有才华、集中力与耐力。值得庆幸的是,集中力同耐力与才能不同,可以通过训练在后天获得,也可以不断提升资质:
“只要每天坐在书桌前,训练将意识倾注于一点,自然就能掌握。这同前面写过的强化肌肉的做法很相似。每天必须不间断地写作,必须集中意识工作——将这样的信息持续不断地传递给身体系统,让它牢牢地记住,再悄悄移动刻度,一点一点将极限值向上提升,注意不让身体发觉。这跟每天坚持慢跑,强化肌肉,逐步打造出跑步者的体型是异曲同工的。给它刺激,持续。再给它刺激,持续。这个过程当然需要耐心,不过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优秀的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曾在私信中说过:“哪怕没有东西可写,我每天也肯定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独自一人集中精力。”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完全能理解。钱德勒通过这样做来提高职业作家必需的膂力,静静地提高士气。这样一种日常训练对他必不可缺。”
在我们的学习或工作中,也可以尝试培养这样的集中力吧。
1、享受折磨(enjoy suffering)
有一次,我躺在巴黎的酒店客房里,阅读一份《国际先驱论坛报》。碰巧那报上刊登着对马拉松运动员的专题报道。采访了好几位著名的马拉松运动员,逐一向他们提问:在比赛途中,为了激励自己,是在心中念诵怎样一种咒语真言的?这个策划相当有趣。读了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当真都在心中想着形形色色的事情,才跑完这42.195公里。全程马拉松就是如此苛酷的一种比赛,不念诵咒语真言,便无法坚持到最后。
其中一位选手,自从开始跑马拉松,每次比赛都要在脑中回味哥哥(此人也是一位长跑运动员)教给他的两个句子: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这便是他的真言。其微妙的含义难以准确翻译,明知其不可译而硬译,不妨译成最简单的“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关键词是这个optional。假如说,跑着跑着突然觉得“啊呀呀,好累人啊,我不行啦”,这个“好累人”是无法避免的事实,然而是不是果真“不行”,还得听凭本人裁量。我以为,这两句话简洁地归纳了马拉松比赛最重要的部分。
印象中,研究生刚入学的时候,听过姚期智先生的一个演讲,题目是《科学家与科学之路》。他最后讲了一个享受折磨(enjoy suffering)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世界上到处都有能够让我们学习,鼓励我们前进的人与事。今年年初的澳网决赛,是史上历时最长的网球比赛。在这场比赛里,纳达尔(Nadal)历经近六个小时的比赛之后输了。他在比赛以后讲的话非常令人感动。他说:你能在赛场上不断挑战自己身体的极限,这可以说是一个折磨,但是这个折磨是愉快的,这种感觉超越了网球比赛。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好。做任何事情都应该达到这个境界,只要尽你所能,不管是赢还是输,都会感到非常高兴。
我觉得他的这番话用来诠释科学家与科学之路,最恰当不过。
2、写作的习惯
当村上春树谈跑步时,他谈了些什么?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他谈论自己,特别是谈论自己写小说的经历:
现在是坚忍地累积奔跑距离的时期,所以眼下还不必介意成绩如何,只消默默地花时间累积距离。想跑快点就适当地加速,不过就算加速也为时甚短,只想将身体感受到的愉悦尽量维持到第二天。其要领与写长篇小说一般无二。在似乎可以写下去的地方,果断地停下笔来,这样第二天重新着手时便易于进入状态。欧内斯特·海明威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持之以恒,不乱节奏。这对长期作业实在至为重要。一旦节奏得以设定,其余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然而要让惯性的轮子以一定的速度准确无误地旋转起来,对待持之以恒,何等小心翼翼也不为过。
3、不在意外界评价
村上春树认为写作就像长跑一样,不应该在意外界的评价:
普通跑步者中,许多人都事先设定个人目标,比如这一次我要在多少多少时间之内跑完全程,然后再去挑战赛事。假如能在这个时间内跑完全程,就算达成了某项目标;如果未能跑出预期的成绩,就是未能实现某项目标。即便没能在预想的时间内跑完全程,只要有了业已尽力的满足感,或是为下次比赛奠定了基础,抑或有了某种类似重大发现的东西,大约也算大功告成。换言之,对长跑选手而言,在跑完全程时能否感到自豪或类似自豪的东西,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写作。小说家这个职业,至少对我来说是无所谓胜负成败的。书的销量、得奖与否、评论的好坏,这些或许能成为成功与否的标志,却不能说是本质问题。写出来的文字是否达到了自己设定的基准,这才至为重要,这才容不得狡辩。别人大概怎么都可以搪塞,自己的心灵却无法蒙混过关。在这层意义上,写小说很像跑全程马拉松,对于创作者而言,其动机安安静静、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自身内部,不应向外部去寻求形式与标准。
4、跑步时,你思考什么?
村上春树说长跑是自己独处的一种机会:
希望一人独处的念头始终不变地存于心中,所以一天跑一个小时,来确保只属于自己的沉默的时间,对我的精神健康来说成了具有重要意义的功课。至少在跑步时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不必听任何人说话,只要眺望周围的风光、凝视自己就行。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宝贵时刻。
每每有人问我:跑步时,你思考什么?提这种问题的人,大多没有长时间跑步的经历。遇到这样的提问,我便陷入深深的思考:我在跑步时,究竟思量了些什么?老实说,在跑步时思考过什么,我压根儿想不起来。
在寒冷的日子,我可能思考一下寒冷;在炎热的日子,则思考一下炎热;悲哀的时候,思考一下悲哀;快乐的时候,则思考一下快乐。如同前面写过的,还会毫无由来地浮想往事。有时候,只是偶尔有之,也有关于小说的小小灵感浮上脑际。尽管如此,我几乎从不曾思考正儿八经的事情。
我跑步,只是跑着。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步。即使在这样的空白当中,也有片时片刻的思绪潜入。这是理所当然的,人的心灵中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空白。人类的精神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坐拥真空的程度,即使有,也不是一以贯之的。话虽如此,潜入奔跑的我精神内部的这些思绪或者说念头,也不过是空白的从属物。它们不是内容,只是以空白为基轴渐起渐涨的思绪。
跑步时浮上脑际的思绪很像天际的云朵,形状各异,大小不同。它们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然而天空犹自是天空,一成不变。云朵不过是匆匆过客,它穿过天空,来了去了。唯有天空留存下来。所谓天空,是既在又不在的东西,既是实体又不是实体。天空这种广漠容器般的存在状态,我们唯有照单收下,全盘接受。
5、勤勉耐劳、不惜体力
村上春树回忆自己在国分寺开爵士乐酒吧的经历:
跑步进入我的日常生活,是在很早以前,准确说来是一九八二年的秋天。那时候我三十三岁。
稍早于此,我在千駄谷车站附近经营一家类似爵士俱乐部的店。大学一毕业(因为打工太忙,有几个学分还没拿到手,该说仍然在学),立刻在国分寺车站的南口开了一家店,经营了三年左右,由于大楼改建,遂迁至市中心。店面算不上大,然而也不算太小。放了一架三角大钢琴,店里勉强可以容纳五重奏乐队演奏。白天供应咖啡,晚间改作酒吧。佐餐佐酒的菜肴也一应俱全,周末还安排现场演奏。这种店当时比较少见,客人顺利地增多,经营还算不错。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预测,这种业余爱好般的买卖注定不会成功,不谙世故的我不会有经营才干,然而这预测落了空。老实说,连我都不觉得自己有经营才干,只是觉得一旦失败了便是穷途末路,才不顾一切拼命努力。勤勉耐劳、不惜体力,从前也罢现在也罢,都是我仅有的可取之处。倘若比作马匹,我恐怕不是专事比赛的赛马,更接近于从事杂役的驽马。我本是工薪阶层家庭出身的孩子,对做生意可谓知之甚少,不过太太却是商家出身,她身上那种类似悟性的东西帮了大忙。任凭我多么优秀,仅靠一介驽马,也注定一事无成。
接近三十岁时,村上春树下决心写小说:
工作很是艰苦。清晨就开始干活,一直得干到深夜,累得筋疲力尽。也曾遭遇种种严峻的局面,也曾抱头苦思却痛无良策,也曾多少次饱尝失望的滋味,然而我废寝忘食地拼命工作,渐渐地收支趋向平衡,还雇上了帮工。在即将迎来三十岁的时候,好容易能喘口气了。此前从能借钱的地方借足了钱,偿还债务一事大致有了头绪,我终于感到算是告一段落。之前我一心考虑如何生存下去,如何将脸探出水面,几乎无暇分心旁骛。现在好歹算是爬过了人生中一段陡峭的台阶,来到一个稍稍开阔些的场所,心里也生出了自信: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今后就算路途多舛,大概也能对付过去。做一做深呼吸,缓缓地环视四周,回顾走过来的路,对该采取的下一步进行思考。三十岁迫在眉睫,已然逼近不能再称为青年人的年龄。于是乎(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我下了决心:写小说!
我可以具体说出下决心写小说的时刻,那是一九七八年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半前后。那一天,在神宫球场的外场观众席上,我一个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观看棒球比赛。神宫球场距离我居住的公寓仅仅一步之遥,而我当时是个热情的养乐多燕子队支持者。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风儿暖洋洋的,是个无可挑剔的阳春佳日。那时候神宫球场外场上还没有设置座椅,只是一面斜坡,长着一片绿草。我躺在草地上,啜饮着啤酒,不时仰面眺望天空,一边观看比赛。一如平日,观众不多。养乐多燕子队在主场迎战本赛季开幕战的对手——广岛鲤鱼队。记得养乐多燕子队的投手是安田。他是个五短身材、胖乎乎的投手,善投一手极难对付的变化球。安田第一局轻轻松松叫广岛的进攻无功而返。接着,在第一局的后半场,第一棒击球手、刚从美国来的年轻的外场手戴夫·希尔顿打出了一个左线安打。球棒准确地击中了快速球,清脆的声音响彻球场。希尔顿迅速跑过一垒,轻而易举地到达二垒。而我下决心“对啦,写篇小说试试”,便是在这个瞬间。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晴朗的天空,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草坪的触感,以及球棒发出的悦耳声响。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静静地从天空飘然落下,我明白无误地接住了它。
6、《且听风吟》
1979年,三十岁的村上春树用几个月的时间写出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且听风吟》:
我并没有野心要当个小说家。我只是一心一意想写一篇小说,甚至连个具体的构思都没有,却觉得“现在,我大概能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来”。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好,动手写啦!这时候才发现,我连一支正儿八经的钢笔都没有,于是去了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买回一沓稿纸和一支一千多日元的水手牌钢笔。一笔小小的投资。
那是春天的事。到了秋天,一部二百来页、每页四百字的作品写完了。觉得心情甚是舒畅,但还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便顺势投稿应征文学杂志的新人奖去了。甚至连复印件都没有拷贝一份,由此可知,我当时一定觉得如果落选,这篇稿子去向不明也无所谓。这就是后来那部以《且听风吟》为名出版的作品。当时我关心的与其说是作品能否得见天日,毋宁说是能否写完。
翌年初春,《群像》编辑部打来电话,告诉我“你的作品入围最后一轮评选”,当时我已将应征新人奖一事忘到了爪哇国,因为每天的生活实在太忙碌。猛然一听这话,竟一时无法明白对方在说啥,如坠五里雾中:“什么?”总而言之,那部作品获得了新人奖,夏天还推出了单行本。对那本书的评价也算马马虎虎。我年届三十,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毫无预料地就成了一名新晋小说家。我自然惊愕不已,周围的人恐怕更诧异。
7、《1973年的弹子球》
自那以后,我一面经营着店铺,一面写出了第二部不算太长的长篇小说《1973年的弹子球》,其间还穿插着写了几个短篇小说,甚至还翻译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获得了芥川奖的提名,二者都曾被说成夺奖热门,然而最终均未得奖。但老实说,我觉得无甚大碍。得了奖,必然又是采访又是约稿,没完没了,应接不暇,只怕影响店铺的生意——我对这一点更为担心。
经营店铺要记账,检查进货,调整员工的日程。自己也钻进吧台后面调制鸡尾酒、烹制菜肴。深更半夜店铺打烊后,再回到家里,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写稿子,一直写到昏昏欲睡。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三年。我觉得自己活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两倍的人生。当然,每个日子肉体都辛苦难熬。而一面写小说一面经营服务业,形形色色的麻烦也前来凑热闹。服务业是一种无法挑选来客的行当。不管来的顾客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太糟糕的,都得笑脸相迎热情招呼:“欢迎光临!”出于这个缘故,我邂逅了千奇百怪的人物,也体验了难以想象的事情。在这样的生活中,我率真而积极地吸收了各色各样的东西。大体上说,我是本着向前看的态度,享受着新的人生和由此带来的新鲜刺激。
8、全力以赴
然而,渴望写出一部气势恢宏、内容坚实的小说,这种心情却越来越强烈。最初的两部小说《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基本是为了享受写作的愉悦而写的,至于质量,我自己也觉得留有太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利用工作间隙,摊开稿纸断断续续地抽空写上半小时一小时;支撑着疲惫的躯体,仿佛跟时间竞赛似的奋笔疾书,精力也无法集中。采用如此零散的方式写作,即使能写出新颖有趣的东西,也写不出内容深刻意味幽远的小说。既然将当小说家的机会给了我(并非人人都会碰上这等好运气),我便想尽己所能,写一本自己也满意的小说,一本就行。萌生这样的欲望原是自然而然。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肯定能写出更大气的作品来!”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店铺暂且关门歇业,花上一段时间专心致志写小说。在那个时候,我开店的收入远远高于当小说家的收入,但只好狠下决心忍痛割爱了。
周围的许多人都反对我的决定,或是深表怀疑。“店铺好容易上了轨道,还不如交给什么人去经营,你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写你的小说得了。”他们忠告说。世俗地看,这想法的确合情合理。众人当时并没有预想到我能作为职业作家生存下去。我却没有听从劝告。无论做什么事,一旦去做,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否则不得安心。将店铺随意交托给某个人,自己躲到别处去写小说,这种讨巧的事情我做不来。竭尽全力埋头苦干还是干不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撂开手了。然而,如果因为模棱两可、三心二意以失败告终,懊悔之情只怕久久无法拂去。
所以,我不顾周遭的反对,将店铺的权利悉数出让,尽管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决定打出“小说家”的旗号生活下去。“姑且给我两年的自由。如果不成功,再在哪儿开家小店不就行了?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我对妻子说。她答道:“好。”这个时候,还有好些欠债尚未还清,不过总会有办法吧。这是一九八一年的事。尽力而为吧。
9、《寻羊冒险记》
我专心致志地执笔写作长篇小说。这一年的秋天,为了采集小说素材,去北海道旅行了约一个星期。这样在翌年四月之前,完成了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我已孤注一掷,因此使出了浑身解数。我甚至觉得连自己身上没有的解数也来了个总动员。这是一部比《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篇幅长得多、架构宏大得多、故事性也强得多的作品。
当这部小说写完时,我有了某种感触,觉得找出了自己的小说风格。我深切体会到可以随心所欲伏案写作,不必介意时间,每日集中精力写故事,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又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自己体内沉睡着未经挖掘的矿脉,也坚定了信念:“如此下去,日后我也能当好小说家。”于是乎,终于没有发生“再在哪儿开个小店”之类的事。虽然如今我还常常萌生这样的念头,很想重操旧业,在哪儿开上一家小小的舒适的店。
10、规律生活
闭店歇业,开始了小说家生涯,我们(我和太太)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彻底改变生活形态。我们决定,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起床,天色暗下来便尽早就寝。这就是我们想象的自然的生活、正经人的生活。不再从事服务业了,今后我们只见想见的人,不想见的人则尽量不见。我们觉得这样一种小小的奢侈,至少在短期之内无伤大雅。此话好像重复再三了:我本来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有必要在某个节点回归原始状态。
于是,我们从长达七年的“开”的生活,急转直下改为“闭”的生活。我觉得,这样一种“开”的生活,曾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存在过,是一件好事。现在想起来,我从中学到了太多重要的东西,这类似人生的综合教育期,是我真正的学校。然而这样的生活不能永远持续。学校这东西,是一个进入里边学习些什么,然后再走出去的地方。
清晨五点起床、晚上十点之前就寝,这样一种简朴而规律的生活宣告开始。一天中,身体机能最为活跃的时间因人而异,我是清晨的几小时。在这段时间内集中精力完成重要的工作。随后的时间或是用于运动,或是处理杂务,打理那些不必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日暮时分便优哉游哉,不再继续工作。或是读书或是听音乐,放松精神,尽量早点就寝。我大体依照这个模式度日,直至今天。拜其所赐,这二十来年工作顺利,效率甚高。只不过照这种模式生活,所谓的夜生活几乎不复存在,与别人的交际往来无疑也受影响。还有人动怒光火。因为别人约我去哪儿玩呀,去做什么事呀,这一类邀请均一一遭到拒绝。
11、“十分之一”
只是我想,年轻的时候姑且不论,人生中总有一个先后顺序,也就是如何依序安排时间和能量。到一定的年龄之前,如果不在心中制订好这样的规划,人生就会失去焦点,变得张弛失当。和与周遭的人们交往相比,我宁愿先确立能专心创作小说的稳定和谐的生活。我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际关系并非同某些特定的人物构筑的,而是与或多或少的读者构筑的。稳定我的生活基盘,创造出能集中精力执笔写作的环境,催生出高品质的作品——哪怕只是一点点,才会为更多的读者欢迎。这不才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和义务,不才是第一优先事项吗?这种想法今日依然没有改变。读者的脸庞无法直接看到,与他们构筑的人际关系似乎是概念性的。然而我始终将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概念性的关系当作最有意义的东西,从而度过自己的人生。
“人不可能做到八面玲珑,四方讨巧。”说白了,就是此意。
在开店时代,也是依据同样的方针行事。许许多多客人到店里来。假如十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说“这家店很好,我很中意,下次还要来”,就已经足够了。十个客人中只要有一个回头客,这家店就能维持下去。哪怕有九个人觉得不中意,也没太大关系。这么去思考便轻松多了。然而得让那“一个人”确确实实地、百分之百地中意。经营者必须拥有明确的姿态和哲学,作为自己的旗帜高高地举起,坚忍不拔地顶住狂风暴雨坚持下去。这是我从开店的亲身经历中学到的。
《寻羊冒险记》之后,我便以这样一种心态写小说。读者也随着作品陆续发表不断增多。最令人欣慰的是我的作品有了很多热心的读者,亦即说那“十分之一”的回头客扎扎实实在增加。他们(多为年轻读者)耐心地等待着我的下一部作品,一旦作品问世便捧卷阅读。这种体系渐渐得以形成。这对我来说是理想的(至少是令我非常舒畅的)情况。不必成为顶级跑者,能按心里想的样子写想写的东西,还能过着与众人一般的生活,我便没有任何不满。然而后来,《挪威的森林》出乎意料地销路甚好,这种“心情舒畅”的标准被迫有所变更,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12、坚持
这样的观点或许也适用于小说家的职业。天生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哪怕什么都不做,或者不管做什么,都能自由自在写出小说来。就仿佛泉水从泉眼中汩汩涌出一般,文章自然喷涌而出,作品遂告完成,根本不必付出什么努力。这种人偶尔也有。遗憾的是我并非这种类型。这不是自夸:任凭我如何在周遭苦苦寻觅,也不见泉眼的踪影。如果不手执钢凿孜孜不倦地凿开磐石,钻出深深的孔穴,就无法抵达创作的水源。要想写小说,非得奴役肉体、耗费时间和劳力不可。打算写一部新作品,就必得重新一一凿出深深的孔穴。然而长年累月地坚持这种生活,久而久之,就技术或体力而言,我都能高效地找寻到新的水源,在坚固的磐石上凿穴钻孔;感觉一个水源变得匮乏时,也能果决而迅疾地移到下一个去。而习惯仅仅依赖一处自然水源的人,冷不丁地这么做,只怕轻易做不来。
人生基本是不公平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身处不公之地,我想还是可以追求某种“公正”。也许得费时耗力,又或许费了时耗了力,却仍是枉然。这样的“公平”是否值得刻意追求,当然要靠各人自己裁量了。
我说起每天都坚持跑步,总有人表示钦佩:“你真是意志坚强啊!”得到表扬,我当然欢喜,这总比受到贬低要惬意得多。然而并非只凭意志坚强就可以无所不能,人世不是那么单纯的。老实说,我甚至觉得每天坚持跑步同意志强弱并没有太大关联。我能够坚持跑二十年,恐怕还是因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至少“不觉得那么痛苦”。人生来如此,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下去,不喜欢的事怎么也坚持不了。意志之类恐怕也与“坚持”有一丁点瓜葛,然而无论何等意志坚强的人、何等争强好胜的人,不喜欢的事情终究做不到持之以恒;就算做到了,也对身体不利。
再怎么说长跑和自己的性情相符,也有这样的日子。“今天觉得身体好沉啊,不想跑步啦。”应该说经常有类似的日子。这时候便会找出形形色色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想休息,不想跑了。在奥运会长跑选手濑古利彦退役就任SB队教练后不久,我曾采访过他。当时我问道:“濑古君这样高水平的长跑选手,会不会也有今天不想跑啦、觉得烦啦、想待在家里睡觉这类情形呢?”濑古君可谓怒目圆睁,然后用类似“这人怎么问出这种傻问题来”的语气回答:“那还用问,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如今反思一下,我觉得这的确是愚问。当时我也明白,然而还是想听到他亲口回答。即便膂力、运动量和动机皆有天壤之别,我还是很想知道清晨早早起床、系跑鞋鞋带时,他是否和我有相同的想法。濑古君的回答让我从心底感到松了口气。啊哈,大家果然都是一样的。
13、对小说家来说,最为重要的资质是什么?
接受采访时,常有人提问:“对小说家来说,最为重要的资质是什么?”不必说,当然是才华。倘若毫无文学才华,无论何等热心与努力,恐怕也成不了小说家。说这是必要的资质,毋宁说是前提条件。如果没有燃料,再出色的汽车也无法开动。
然而才华的问题是,在大部分情况下,它的质量与数量都是主人难以掌控的。有时我们心想数量有些不足,最好再增加一点,或是寻思,节约点使,每次只拿个一星点出来,好使得长久些。哪有这等好事!才华这东西跟我们的一厢情愿毫不相干,它想喷发的时候便径自喷涌而出,想喷多少就喷多少,而一旦枯竭则万事皆休。像舒伯特和莫扎特那样,或某类诗人和摇滚乐手那样,将丰润的才华在短暂的时期内汹涌澎湃地使光用尽,然后戏剧性地逝去,化作一个美丽的传说,这样一种活法固然极具魅力,对我们大多数人却不具参考意义。
才华之外,如果再列举小说家的重要资质,我将毫不犹豫地举出集中力来。这是将自己有限的才能汇集起来,倾注在最为需要之处的能力。没有它便不足以做成任何大事。好好使用这种力量,就能弥补才华的不足和偏颇。我每天在早晨集中工作三四个小时。坐在书案前,将意识仅仅倾泻于正在写的东西上,其他什么都不考虑。我想,哪怕拥有横溢的才华,哪怕脑子里充满奇思妙想,假如牙痛得厉害,那位作家也恐怕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因为他的集中力受阻于剧烈的疼痛。
继集中力之后,必需的是耐力。即便能一天三四小时集中意识执笔写作,坚持了一个星期,却说“我累坏啦”,这样依然写不出长篇作品来。每天集中精力写作,坚持半载、一载乃至两载,小说家(至少是有志于写长篇小说的作家)必须具有这种耐力。姑且把这些比作呼吸法。假如说集中力是屏住呼吸,耐力就是一面屏气,一面学会安静徐缓地呼吸。这两种呼吸法如果不能保持平衡,就难以长年累月地作为职业作家坚持写小说。得一面屏住呼吸,一面继续呼吸。
值得庆幸的是,集中力同耐力与才能不同,可以通过训练在后天获得,也可以不断提升资质。只要每天坐在书桌前,训练将意识倾注于一点,自然就能掌握。这同前面写过的强化肌肉的做法很相似。每天必须不间断地写作,必须集中意识工作——将这样的信息持续不断地传递给身体系统,让它牢牢地记住,再悄悄移动刻度,一点一点将极限值向上提升,注意不让身体发觉。这跟每天坚持慢跑,强化肌肉,逐步打造出跑步者的体型是异曲同工的。给它刺激,持续。再给它刺激,持续。这个过程当然需要耐心,不过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优秀的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曾在私信中说过:“哪怕没有东西可写,我每天也肯定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独自一人集中精力。”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完全能理解。钱德勒通过这样做来提高职业作家必需的膂力,静静地提高士气。这样一种日常训练对他必不可缺。
我认为写作长篇小说是一种体力劳动。写文章属于脑力劳动,然而写出一本大部头来更近于体力劳动。诚然,写书并不需要举起沉重的物体,也不需要飞速地奔来跑去,高高地蹿上跳下。世间很多人似乎只看到表面,将作家的工作视为宁静而理性的书斋劳动,以为有了足以端起一只咖啡杯的力量,就能写小说了。试一试立即就会明白,写小说并非那么安逸的工作。坐在书桌前,将神经如同激光束一般集于一点,动用想象力从“无”的地平线上催生出故事来,挑选出一个个正确的词语,让所有的情节发展准确无误——这样一种工作,与一般人想象的相比,更为长久地需要远为巨大的能量。这固然不必运动身体,劳筋动骨的劳动却在体内热火朝天地展开。当然,思索问题的是脑子,小说家却要披挂着叫“故事”的全副装备,动用全身进行思考,这要求作家无情地驱使(许多时候是奴役)肢体能力。
才华横溢的作家可以下意识甚至无意识地进行这样的工作。尤其是年轻人,只要具备超出一定水平的才华,坚持写小说并非什么困难,形形色色的难关轻而易举便能闯过去。年轻就意味着浑身充满自然的活力。如若需要,集中力和耐力会自己跑过来。年轻而富有才华,就等于在背上长了一对翅膀。
然而,这样的自在随着年纪渐长,逐渐失去天然的优势和鲜活。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超过一定年龄后,就不能轻易拿到了。这好比速球派棒球投手的球速,会一点点地慢下去。诚然,人格的成熟也许会弥补才华的衰减,就好比速球派投手在某个时间改弦更张,转而改投以变化球为主的头脑派投球。这种弥补当然是有限的,从中还能感受到丧失优势后那淡淡的悲哀。
不是那般富于才华、徘徊在一般水平上下的作家,只能从年轻时起努力培养膂力。他们通过训练来培养集中力,增进耐力,无奈地拿这些资质做才华的“代用品”。如此这般好歹“苦撑”时,也可能邂逅潜藏于自己内部的才华。手执铁锹,挥汗如雨,奋力在脚下挖着坑,竟然瞎猫撞着了死老鼠,挖到了沉睡在地下的神秘水脉,真是该说幸运。而追根溯源,恰恰是通过训练拥有了足够的膂力,深挖坑穴才成为可能。到了晚年,才华之花方才怒放的作家,多多少少都经过这样的历程。
这世上的确存在才华永不枯竭、作品品质从不下降、真正才华横溢的巨人,尽管那般罕见。如何使用也不会枯涸的水脉,对文学来说实在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如果没有这些巨人,文学的历史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拥有如此灼灼才华,足以自豪。具体地举出名字,则有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然而巨人毕竟是巨人,他们怎么说都是例外的神话般的人。世上大半的作家并非巨人,我当然也是其中一员,只能各自想方设法努力,从不同的侧面弥补才华上的不足。否则不可能持之以恒,写出多少有点价值的小说来。采用何种方法,从哪个方面来补足自己,则会成为每个作家的个性,成为其独特的妙味。
14、通过书写而思考
前面也写过,职业性地写东西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这样,我是一边写一边思索。不是将思索写成文字,而是一面写文字一面思索。通过书写而思考,透过修改而深化思考。组排了多少文字也得不出结论,如何修改也抵达不了目的地,这样的事情当然也有,此刻便是如此。只能提出几个假说,只好说明几个疑问,再不就是将那疑问的构造同别的东西进行类比。
15、在世界各地的路上
收在这本书里的原稿,正如各章起首处记载的,写于二〇〇五年夏天至二〇〇六年秋天之间。不是那种一气呵成的文章,而是在做其他工作的间隙,抽空一点一滴地写下的。每次我都问自己:“啊啊,我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尽管不是太长的书,从动笔到完成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写完后又仔仔细细着手修改。
我出过几本旅行记和随笔集,但如这般围绕一个主题,从正面书写自己,几乎从未有过,所以更需要细心地斟词酌句。我不愿意就自己谈得太多,但该谈的地方如果不诚实地谈,特地写这本书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个中微妙的平衡与兼顾,不搁置一段时间后重读几次,便很难体味到。
我认为这本书是类似“回想录”的东西。虽不是传记那般夸张的玩意儿,但归纳到随笔的名号下似乎也颇勉强。重复前言中写过的话:我是想以“跑步”为媒介,对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同时又是一个“比比皆是的人”,是如何度过这约莫四分之一世纪的,动手进行一番整理。小说家应当在何种程度上固执于小说,又应当将心声公开到何种程度,恐怕因人而异,难以一概而论。我希望通过这本书的写作,寻觅到一个对我而言类似基准的东西。是否成功,我不太有自信。不过写完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心里涌出一缕细细的感触。对于写这样的书而言,现在恰逢人生的最佳时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