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扶桑,十日并出,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其中东方扶桑之木,被认为是日出之地;而十日并出则被视为一种灾难性天象。
我们头顶明明只有一个太阳,古人为何看见了十个?后羿射日背后又隐藏了什么真相?
先看一段原文记载,《海外东经》云: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现代人对于“十日神话”的解释则是,古人之所以传颂“十日”是因为他们真的见过“十日并出”的天象,不过,十日并出并非天上有十个真太阳,而是由于一种特殊的大气条件所形成的一种奇异的大气光学现象,气象学上称之为“幻日”。
的确,“幻日”现象会发生,但研究者自己也承认,这种特殊的气象并非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看到的,它经常发生于南、北极地区,在中国北方高纬度地区偶尔得见。此外,即便“幻日”现象发生,出现的“假太阳”也不一定刚好是“十个”,二三四五六都有可能。只有在最为理想的气象条件下,才能发生“十日并出”的奇异天象!
那么,我们不禁去思考神话的本质到底是什么?神话,是神圣而真实的话语,神话之所以能够被一个民族的成员们深信不疑、代代相传,并在神圣的宗教和礼仪中,用各种庄严的手段虔诚地再现着,是因为神话是一个民族的宏大叙事,保存着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与每个生死攸关的瞬间。那些在人们看来关乎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神灵与恶魔,才有可能被世代传颂,深深扎根在民族的血脉记忆中。
而神话作为一种古老的意识形态,更多地体现的是先民对于世界的理解和认知,这是由其身处的社会存在、以及文化制度所决定的。所以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矣,并无愚昧明智、高下之分,请读者慎言!
最早尝试对于“十日”进行解读的是东汉的王充,在《论衡·说日篇》中说:
“禹、〔益〕《山海经》言日有十,在海外东方有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浴沐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淮南书》又言:“烛十日。尧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尧上射十日。”以故不并一日见也。世俗又名甲乙为日,甲至癸凡十日,日之有十,犹星之有五也。通人谈士,归於难知,不肯辨明。是以文二传而不定,世两言而无主。诚实论之,且无十焉。何以验之?夫日犹月也,日而有十,月有十二乎?”
也即是说,在东汉王充的时代,对于“十日”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其一,认为“十日”就是“十个太阳”例如《山海经》和《淮南子》
其二,认为“十日”是指自甲至癸的“十个天干”,宋代大儒朱熹也赞同这种说法。
显然,第一种说法已经过于匪夷所思,前文也讨论过,那么第二种说法有无可取之处?
有现代学者管东贵则从文献记载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冯相氏掌十有二岁、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辩其叙事,以会天位”——《周礼·春官·冯相氏》
认为,从甲至癸的这十个天干就是“十日”的真相,这种纪日制度始见于殷商卜辞,纪日的“十干”在周代就被称为“十日”,但是由于“日”字本身除了“日子(天数)”的含义外,还有“太阳”的意思,由此才产生“十个太阳”的种种误解!
但是,让我们再细看这段文献又会发现,这种看法有失偏颇:
“明夷(按:《周易》卦名),日也。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已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日上其中,食日为二,旦日为三。”——《左传·昭公五年》
看不太懂?没关系,但这段文字显而易见说的是一日之中的时辰变化,也就是说谈的是记时,而不是记日!
“日之数十”与“故有十时”以及“亦当十位”意思是连贯的,“十日”对应着“十时”对应着“十位”。
并且还列举了其中的“三时”:日上其中、食日(吃早饭的时间)和旦日(日出的时间)。
可见,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依据太阳一天之中的十个不同方位(十位),将一个昼夜划分为十个不同的时段(十时),这就是“十日”!
根据太阳的方位来计时,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抬起头看头顶的太阳位于什么位置,比如太阳在头顶,正是晌午;太阳偏西,则值下午,很多例子不一而足。但是这种方法还是太过粗略,更无法标准化,因此古人想了一个办法:在地面上树立一根表竿,通过观察表竿在地面的投影来判断时间,至此,“日晷”应运而生!
实际上,这种“十日”的计时方法,最初可能正是用于日晷之上:
“日之数备于十,晷进为盈,晷退为缩”——《周礼·春官·冯相氏》
也即是说在日晷的盘(最初是地面)面围绕表针(最初为表木)的圆周上,标志上十个刻度,表针指到哪个刻度,自然就是什么时辰了!
有一件考古物证,充分说明了这种“十日计时”的存在不是谬论,这件出土内蒙古呼和浩特托克托县的秦汉日晷,虽然采用一百刻度计时(相邻刻度为1/100),但无疑是十刻计时细分的结果!
解读到这里,相信你已经明白了什么,让我们掉头再看《海外东经》原文: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我们反复提及,《山海经》是因图以写文,那么这段文字其实描述的是这样的一幅画面:在汤谷有一株树名叫扶桑,在树的周围环绕着十个太阳,其中九个在下,一个在上。
所以,其实扶桑树就是测影之表,因为无法凸显表木在地面上的投影(不会投影绘图法?),所以只能在表木周围画上十个日轮来表示,十个日轮就是太阳在天空中的“十位”,分别对应了一天之中的“十时”!此外,阳Sir以为古人为何画出九个下、一个上的太阳,也是在特意点明太阳不同位置的重要性。
可以说,测影之表一旦神话为十日所栖的东方神树扶桑(若木、建木等等),在神话和造型艺术中就会日益被添枝加叶,逐渐蜕却其简单的原始形象和功能,从而面目全非以及匪夷所思!
接下来,该说“羿射九日”的神话了,有了前文的铺垫,相信这个理解起来不会太困难,很大程度上可能也与立表测影的活动有关!
这个神话故事最初的渊源也是记载于《淮南子·本经训》中:
“尧之时,十日并出。 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鸟尽死,坠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考古实证作为“二重证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曾侯乙墓中出土箱盖上的漆画,为我们揭开了“羿射九日”最后一层谜底:
在画面中对称分布着两组四株树木,树上则长着光芒四射的太阳,两组树木,一棵树木上太阳数为九,则另一棵树木就是十一,平均下来正好是十个。九个太阳的树冠上站着一对人面兽身的怪兽;而十一个太阳的树冠上则站着一队鸟儿。在下方两树之间,有一位射者,正在引弓控弦,而射出的长矰射中另外一只大鸟!
这个人当然不是后裔,但却是“后羿射日”神话原型的一种再现。在上古之时,扶桑树作为测影的日表,不仅可以计时,而且还是射箭的靶子,即圭臬是也。
古人对于时间的重视(关乎农时),使得作为时间计量工具的日表也成为村社、城郭中的常设之物,而为了方便众人瞻仰,以及建立为一个社区共同遵守的时间准则,日晷必定利于公众场合,因此也成为了岁时节日人们举行乡射的靶子,因此万众瞩目,故而成为众矢之的!
实际上,曾侯乙墓的漆画表现的已经十分清楚,射者的目标是那只大鸟而非树上闪闪发光的太阳,古图中将十日图像和射者图像融为一体,就是为了表现“表木”兼具日晷和射臬的功能而已。
后人不察望文生义就以为射者是在射天空中的太阳,因此将“乡射”这种春分时节司空见惯的岁时习俗,幻化为了传奇神话“羿射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