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九年,好多细节,感触都不记得了,唯有当日杭州的雨,占据了记忆的大半部分。
那天上午,我们坐着面包车,来到萧山区的一家医院。和前一天一样,细雨濛濛不绝。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我生平第一次踏入太平间,来到他沉睡的地方。一间到处布满大抽屉的房间。那一刻,我觉得死人和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睡觉的地方不一样。
他被呈现在我面前,清冷地躺在抽屉里。记忆的他是少年的意气风发,而眼前的他身着寿衣,脸颊干瘪、僵硬、苍白,头比印象中大一圈,个头却像矮了一些,像一个小老头。那一刻我内心的惊奇多过悲恸。人睡在这种地方是什么感觉?睡在这种地方的人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吧?像是预谋已久,又像是心血来潮,我亲了他的唇。想起他生前,我们根本没有好好吻过彼此。这一吻,是我青春的逝去,爱情的终结。我以这种方式和所有美好告别。
三月前的宜昌车站闷热,人潮涌动,我主动抱住他,多希望他说出一些挽留或动听的话,但我没有等到。从那时开始,我陷入此生永恒的疑问——见面是不是不如怀念,我终究还是不如他想象中好吧?
为了庆祝他二十三岁生日,我旷了两天的课,买了南昌开往宜昌的火车。好笑的是,票是凌晨十二点多的,本该于前一天晚上去乘车,结果我却理解成当天晚上。上车才被好心的乘务员告知时间错了。所幸当时并非旺季,才得以如愿抵达目的地。
男生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主动的女生?我在等车的间隙给他发短信。他说,不,我喜欢。而我心里始终不完全相信的。我的人生哲学就是这样。特别在爱情里,越不自信越想试探,如果得到积极的回应,便更进一步,如果得到消极的回应,便举棋不定或退避三舍。
我的身体里似乎蛰伏着一股两极分化的力量。平时它是被动的安静的沉睡的,一旦被某种激情唤醒,它便如野马般洒脱不羈直奔内心的渴望。这一次主动提出去宜昌看他,便是这股力量在作祟。
记得是早上八九点到的宜昌。天气并不清朗。下车后,我在车站卫生间简单地擦了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完美,尽可能迈着轻快的步伐朝他走去。
他站在马路的对面。穿着白色短袖,比我想象中更黑,少了学生时代的儒雅和羞涩气息,多了一些沉稳、沧桑和憔悴。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丝失望和心疼。我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更轻松,戏谑道,你怎么这么黑?本来就这么黑。他的语气听不出是欢喜还是紧张。我们不约而同地牵手朝他宿舍的方向走。
我安顿在他宿舍附近的一家宾馆。和他同事们一起吃了午饭,他带我在宜昌城里穿街走巷,游览公园,坐旋转飞车。我穿着短袖短裤,皮肤白皙,他穿着短袖长裤,皮肤黑亮,这样的我们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某一刻他用一种复杂眼神看着我,至今我也不解其意。晚饭后,漫步在河边的夜风里,希望找回六年前三溪河畔散步的心情和感觉,可惜再也不可能了。我有些失落。
他送我回宾馆。我们依偎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在电脑上翻看白天拍的照片。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但谁都不主动提及。终于他先开了口,我晚上就睡这里。其实,我早已做好准备这次要把一切都给他,以此回应我对他6年来的魂牵梦萦。可一个二十三年来从未真正恋爱过的女子,矫情和羞怯的心理真是难以捉摸。关键时刻疾病发作,我们都兴趣索然。半夜醒来,他不在旁边,我有些后悔和害怕,我发给他短信,他很快回来,说在走廊吹风。我们相拥而眠到天明。
三天的时光,就是我们整个恋爱期里唯一在一起的日子。这期间我感到和他的相处,怀疑多过确信,失望多过希望。迷茫、退缩的念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感觉自己不再爱他,对他的感情可能只是对高中时缺憾的一种弥补,失而复得的一时惊喜,或者说是为了完成某种使命。
我希望他仍是那个带点忧郁气质、深情凝视我的少年,我希望他仍然能带给我心灵触电般的震颤,我希望他能亲口向我说六年以前他就已经钟情于我并一直对我恋恋不忘。我希望他主动开口说,他比我想象的先爱上我。
但一切都没有。
一瞬间,我觉察到自己没有爱人的能力。我预感自己的余生再也不会爱上任何男子。我真正爱过的人是六年前那个从网吧走出来叫我韩晨的男生。不是眼前这个人。我爱的只是他给我的美好和我想象中的他。也许,长期缺爱的我只是想找个能对我嘘寒问暖,时刻出现在我身旁的贴心人。
而他也许觉得我并不是那个能和他一起去爬贡嘎山、四姑娘山,能一起谈论历史谈论理想的人。我们的喜好和周遭世界如此不同,还能同路多久?
他送我去车站。六月的天气,宜昌的车站里空气潮闷,陈旧宽阔的候车厅里,人群不少也不多。我还在等他说出一些话,来缓解我的不安和怀疑。但他并不像平时短信和QQ上那般能言。最后的拥抱也是我主动索取的。他给了我一千块,我有种把自己卖了的感觉。
再见。再也不见。一语成谶。
在那之后,我想过,或许我和他真的不合适吧。无疑,我想念他并且仍对他抱有殷切的期待。但同时我不满足于现实里少得可怜的感动和美好。我深深地怀疑我们的未来。我的心始终游离在要不要和分手的边缘。我感觉不到这样恋爱的意义。
那一年的暑假,我在成都一家公司做兼职电销。每天打上百个电话,被拒绝、嘲笑、漠视,甚至咒骂,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想辞职又碍于领导同事的情意和尊严开不了口。他倒是和我说过几次,要我辞职。
九月底,我和他说国庆我可能要去杭州看他(八月他就已经去杭州上班了。他说那里待遇更好,以后出来单干也更有利。我相信凭他的努力和才干,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一定小有成就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有他的鼓励我不会去,因为直到二十五号我还没有去买车票。我不知道再去我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和他以情侣身份共处。我怕再次陷入无话可谈的境地,破坏记忆里的美好。不知是他不能洞悉我的心思,还是他也同我一样在犹疑,既不强烈邀请,也不暗示拒绝。
最后我还是去了。
起初,我以为是某个意向客户的电话,直到对方道出我的姓名和他的姓名,我又以为是诈骗。
我当然不信。打了萧山区派出所的电话求证,但没有得到答案。我再回拨那个电话,对方再次说,他昨天晚上已经走了。我不必再纠结我们的未来,生死面前,一切都轻如尘埃。
我坐着飞机去和他道别,多疯狂啊,sakula。
候机大厅里,我第一次看见他弟弟。比他白皙英俊,少年气的样子有他学生时代的影子。
还有他舅舅、舅妈和姑姑。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想到二十四号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面有狮子。周公解梦说,我可能和我的爱人生离死别。我想到他前天和我说他骑自行车时车轮飞了。我想到他昨天一整天到现在还没和我联系,这在平时是没有的。上天已经提示我很多次了,但我总是后知后觉。
当我亲眼见到他躺在太平间,之后被装在木匣子里带回故乡,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好多事,终将永世封存在黄土之下,再也不能求证了。
无法求证六年后他对我的真实感情。无法求证,六年前那个在他QQ上试探我对他心意的人,是不是他自己。也无法求证,是不是因为我的矢口否认才浇熄了他对我的热情。
明明我还像我们刚开始认识的那样,满心期待每周末和他在QQ上畅聊,和他在学校周围的田野和河边散步,等待他托人转交给我的小纸条,却什么都落空了。
我把一切归咎于他高考临近。而随着高考的临近,我越发迫切地想和他进一步的发展。但自卑又胆小的我,只有无奈地等待再等待。我曾数次出现在他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渴望与他不期而遇。掐准饭点去他爱去的那家食堂,他爱读的校园报刊栏,他常去逛的街,他喜欢去的网吧…..但即使见面,他与我亦只是匆匆寒暄几句,再没有之前的热切。我的心好像凉透了。
他高考失利了,回来复读。
我好像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正在我犹疑要怎样和他修好的时候,他和补习班上的一个女生已经出双入对地出现在食堂和校园里。
我恨自己的被动和优柔寡断,我无法原谅自己。
往后时光,我拼命汲取那短暂的幸福和甜蜜,使自己度过一个个漫长的日子。那个从网吧出来,被他一叫脸羞得通红的我;那个回到宿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不受控制笑出声的我;那个和他在深秋的河边散步心脏快要跳出来的我;那个在他说要保护我,感觉心已融化掉的我。
可是越是在乎对方,就越怕自己在他心里不够完美啊。当他邀我去县城里玩,天知道我多想去。但我怕他看出我的土气,我怕在他面前出丑,我怕我不是他理想中的那个样子。破坏美好的印象,简直就是罪恶。
我们越来越远了。
他去了武汉求学,我于次年选择了南昌的一所学校。
大学里,他有了新女朋友。他活跃在校园里。他当了武术社的社长。他深受学弟学妹的拥戴。他可能再也不会想起我。而我不分昼夜地想他。
但月老可能想起了我。那年我在金华做暑期工。下班时间里我和他居然又在网上热络起来。我得知他和女友已经分手。我按捺不住的欢喜。这一次,我们半认真半开玩笑的互表了心迹,做了网络上的情侣。
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我苦于这种网恋的现实折磨,期间与他分手。之后我与学校的一位男生闪恋,但总觉索然无味,一月不到便单方面宣布终止,狠狠伤了该男生的心。想来自己也着实可恶,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便贸贸然开启一段感情,毫无责任心和怜悯心可言。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真想扇这样的自己一巴掌。
结束了这段荒谬的露水情,我开始觉得自己这一生除了他再也无法爱上别的男子。于是又有了与他的第二次试爱。直到2010年6月,我和他才在宜昌第一次以情侣的身份见面。谁承想,此时我人生中的好运已被挥霍殆尽,我们的第一次也成了最后一次。
2004年10月以前,我自卑缺爱迷茫。之后短暂的两个月的时间里,爱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击穿我生命中的寒冬。第一次,我真切感到生命的美好。
2010年10月以后,我发现现实生活比电影更戏剧化。饱含希冀和热忱的生命还未绽放出最绚丽的光彩,就被无情地熄灭。而像我这样碌碌无为,浑浑噩噩的生物体,却靠着一点微光在灰暗的人生旅途中摸索到现在。
哲学家弗洛姆说爱有四要素——关心、责任、尊重和了解。一一比对,也许我不够爱他。当他离去,我从他亲朋的口中拼凑出了一个崭新的他,发现那个他和我竟有如此多相似之处。同样的敏感孤独,同样的自卑自负,同样在青春期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
我想,9年后的今天,我更懂你,更配爱你了。
拉斯。自打认识你起,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在你生前好好了解你,好好爱你。
愿你在天国已经实现你的抱负。幸福长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