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天。他缓缓吸了一口烟,任烟气随着秋风飘散,飘向泠冷的空中,缱卷向对面山上染红的枫叶。
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或者说没有一个常联系的朋友,从高中开始就是这样了,独来独往的他早已习惯这种自由的生活。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从不想这个问题。当所有人都在深夜咀嚼孤独时,他的背上还背着一袋袋水泥,往返于仓库与老板那辆12年的五菱微卡之间。
他从已经开线的口袋里掏出烟盒,轻轻抽出一支,熟练地换下嘴里这根就着点燃了。“浔济,近来可好?九寨沟的枫叶又红了……”
那还是初一,刚上初中那会儿,身边曾经熟识的朋友都已不在一个学校,同桌又是一个不说话的内敛羞涩少年,他突然有些难以适应。每天上学放学他都一个人静静地背着书包走在路边,课间看着嬉笑打闹的同学,他除了偶尔的羡慕外便只是坐在课桌间,漫不经心地翻着习题册。
“踏上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他的耳朵突然被塞上一只耳机。
“发什么呆呢?一起来听会儿歌吧!”他们对视了一眼,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他和浔济常常在课间一起听歌聊天,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梦想,关于未来,像很多同龄的要好朋友一样,他们无话不说。山南海北,天文地理,他们肆意地高谈阔论,也不管自己所说所想浅显还是深刻。每到放学铃声响起,门卫看到第一个冲出校门的准是他,浔济无奈,只跟在他后面跑,“你是饿死鬼投胎还是学校让你太折磨?等等我!”于是他停下,待浔济上前,两人向四周鬼鬼祟祟地张望一下,就对着墙角唏嘘起来。
盼望着,一个星期的课终于快结束了,他们又相约着星期六上午一起回家,他去外婆家,浔济回自己老家,刚好途中前一大半顺路。
星期六这天,他先把衣服洗了,然后做了一会儿练习题,一时竟忘了他们的相约。眼看着错过约定时间有一会儿了,“浔济该走了吧?”他犹豫着打算是不是不回去了。这时候,寄宿家的奶奶高声喊着他的名字,说是有同学找他。
“会是谁呢?”平常也没有几个朋友来找他,他只好急匆匆地走出房间。
来到门口,一眼看到是浔济,惊讶盖过了羞愧,“你怎么找到了这来了?”“在车站一直等你没见你身影,想想你平时走这边,就沿着巷子一路喊过来了”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听你家里人叫你伟国,伟大中国,好名字!”浔济一脸真诚地对他说,他的脸却更红了。
两人一路无话,来到车站,售票员说车刚刚发走了,下一班要等一个半小时。
“我们走回去吧,不算太远的。”浔济开口说。听起来很有趣而且疯狂的主意,虽然一路将近二十公里。“好啊!”他略带兴奋地说。“什么都有第一次,何不来个尝试?”他想道。
他们两个很快就踏上狭窄的公路,一路避让着来往的行人与车辆,不间断地聊着彼此感兴趣的话题,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路人偶尔投来的诧异的目光,他们也丝毫不曾在意。
来到一个转弯的地方,身边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掀起一阵尘土。他们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挥起手来驱赶眼前的尘雾。浔济突然伸直了手指向马路对面那边,“快看,真是漂亮!”他抬起头向对面山上望去,漫山的红叶啊,像一场有预谋的熊熊燃烧的大火,熠熠生辉的火光闪耀在群山之间,在秋风中更像麦浪一样起伏跌宕,那涌动的红色啊,足以撼动一颗干涸已久的心。这一片蔚为壮观的赤色风帆,能给人多少惊喜?给人多少慨叹?又能给人带来多少思念与愁肠?
“你还真是喜欢枫叶啊!”他轻声说。“难道你不是吗?”浔济得意地反问道。“一人一句关于枫叶的诗词怎样?我先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老狐狸,先下手为强,‘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怎么样?”
“不错啊,有备而来,你名字第一个字不会从这里面选的吧!‘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快接!”
浔济只是微微一笑,静静地看向那边的枫林,没有答复。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我帮你说了,算我赢了。”
“谁说的,明明是我,你抢着说干嘛!’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这诗与此情此景是不是很契合,五体投地吧!”浔济似乎晃过神来。
“路是峰回的,池塘那边勉强有一个,枫叶有很多,可是残阳是你家的啊?”
“你看着,一会儿就有了,一会儿就有了……”
两人搭着肩,大声说笑着消失在路的转角处。
“我听说北京香山的红叶很好看,还有南京栖霞山,或者杭州灵隐寺,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怎样?”第三周的一节语文课过后,他迫不及待地和浔济说道。“我想去九寨沟……不是说其他地方不好。”“天府之国吗,好啊,也许那里的枫叶更有吸引力!”他们一起朝窗外看去。
三年的时间转瞬而过,他考上县里的高中,而浔济不得不外出打工。“你说过,记得以后一起去看枫叶……我觉得,可以,都去……”分别前,浔济别过脸对他说。“嗯,一定!不过,以后又是什么时候呢?”“三年以后吧,那时候我可能有了点钱,你也该上大学了。游山玩水,到时候我带你”“谁说呢,我带你吧!“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一定常联系!”“常联系,一定!”两人不再说话,互相拍拍对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中生活很快开始了,虽然唯一的朋友走了,可是他却在这种日子中开始慢慢习惯。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时候会想。渐渐地,他与浔济的联系越来越少,直到没有任何交集。他忙于自己的作业、练习和试卷,而浔济不得不每天辛苦工作到很晚,他们都没有闲暇的时间,相通的话越来越少。可是那个关于红色的壮阔的梦,始终燃烧在他们心间,不曾止熄。
又一个三年,时光在不紧不慢的节奏中平淡无奇地过去了,他既从没有感到过激烈紧张,也是每天三点一线不曾放松懈怠,而别人说的苦和累,他没有被吓倒,也丝毫不曾感同身受过。高考成绩出来了,他的成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勉强上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大学。许久不联系的朋友也互相发起了消息,邀请对方参加自己的升学宴。家人头上蒙上了一层光环,个个笑逐颜开,为他到处张罗着宴会的事宜。他开始被这种气氛感染了,沉醉在一种莫名的喜悦中。
“浔济死了,你们知不知道……”在一个初中同学的升学宴上一个不是很熟的同学说道。他先是懵了一下,接着像是被闪电击中了,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大家都看着他,好像他身上藏着巨额宝藏。谁都知道,他曾经和浔济关系最好。
一年前,浔济还在九江打工。一个萧瑟的秋天的傍晚,江边上一群人聚在一起喊叫着什么。路过的浔济向江面上望去,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江面上惊恐地挣扎着--一个小女孩失足落水了。已经是深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意,冰冷的江水拍打着岸堤。
没有一丝踌躇,浔济把沾满灰尘的外套往岸边一扔,一边跑着,一边用力甩开鞋,瞬间纵身跃入奔腾的浪涛中。短短的几十分钟,时间像是凝固了,人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屏住着呼吸,睁大了眼睛看着浔济向江中心的小女孩奋力游去。
小女孩被救上来了,人群爆发出欢庆的呼号,大家情不自禁一阵欢呼雀跃。这时候,有人似乎想起来什么回头看向岸边,又看向江面。除了滚滚的江水,他什么也看不见。浔济单薄的身影,早已伴着人们的喧哗声消失在茫茫江水中。岸上那件破旧的外衣和那双凌乱不堪的鞋,蓦然宣示着它们的主人曾经来过。浔阳江头,一抹残阳黯立当空,血色光芒映照着整个天空,也遍撒在整个涌动的江面上,使得有心的来人,禁不住几声赞叹。
他猛然想起那个约定。是的,他要去那些地方看看,那里的梦开放得正灿烂。大学那些闲暇的时光里,很多地方洒满了他的足迹。枫叶满山,为一个梦而层林尽染,红遍深秋。
冷瑟的秋风拂动着他粗糙的脸庞,使得他干涩的脸上的汗毛收缩起来。那根放在石头上的烟被风吹落在地,很快就燃烧殆尽了。
他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枫叶,又瞟了一眼染红的夕阳,转身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