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记得过去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Those who cannot remember the past are condemned to repeat it)。”
——乔治·桑塔耶纳(George Santayana)
上面这句话出自哲学家桑塔耶纳的The Life of Reason的第七章《人类天性中的变量与常量》,被写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遗址的墙上后俨然已成为借古鉴今的名言,现在常见于各种社论、政论,乃至英语阅读题中,但回归到它本来的语境,其实对于个人历史而言同样适用:
我们对于过去的记忆越模糊不清,它就越有可能在无形中塑造我们的生活,而且通常是以一种于我们无益的方式左右我们所面临的种种选择。
因此,有人认为心理治疗最有价值的地方之一就是,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向内检视的机会,让我们得以从童年时期的各种经历中找到意义、甚或重新赋予其意义。
大部分人对童年时发生过的事情记忆很模糊,还有一些人则完全不记得。这是因为儿童最早的记忆是内隐的,因为那时个体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到能够编码外显记忆的程度。
我们通常所说的记忆一般都指外显记忆,它是我们在思考时可以从大脑中明确提取的一种认知性记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外显记忆直到个体3岁左右才会出现,儿童在此之前经历的很多事情都是以内隐的形式进行编码记忆的。
比如前面提到的西班牙裔美籍哲学家乔治·桑塔亚那(George Santayana),在他很小的时候被远赴美国生活的母亲留在西班牙时,他可能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内隐记忆,而8岁时被自己的父亲遗弃时的情景,可能无比清晰地印刻在他的外显记忆中。这两段记忆无疑都对他的人生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但他对二者的观感和体验却是不同的。
内隐记忆所仰赖的脑部组织在我们出生时就已经发育完成。而且因为内隐记忆是一种内在的无意识记忆(如知觉、刺激-反应以及情感模式等都属于内隐记忆),所以在被触发时,由它所牵引出来的知觉、刺激-反应模式以及情感状态等不像是源自过去,而是给我们一种就像现在正在发生的感觉。
因此,我们会以一种就好像回到了初始的、内隐记忆形成时的状态对触发事件产生反应。
与外显记忆不同,内隐记忆不涉及主动回忆的认知过程。它可以是运动性的、情感性的、知觉性的,或体感的(在身体中能被感觉到),常被描述为“无需记忆的记忆”和“非陈述性、非言语性记忆”。
内隐记忆的典型例子是,会游泳的人一到水中本能地就知道如何游;而外显记忆则是某人教你游泳的回忆。
创伤记忆通常是内隐的,因为创伤使我们的大脑皮质醇(一种压力荷尔蒙)泛滥,负责编码记忆的脑部结构因此难以正常工作,于是相关的记忆也就无法显现出来。
内隐记忆就像我们体内的一种隐藏的程序设定,以无形而又强大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每一个决定。我们对自己的内隐记忆了解得越多,受到过去的经历和反应模式的牵制就越少。
内隐记忆的“内隐”特质导致它们经常被下意识地触发,并使我们产生一些连自己都可能不太理解的反应。
比如,个体小时候曾在一个房间里受到虐待,长大后看到特定的墙纸或闻到特殊的、使自己联想到那个房间的气味就会感到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与恋人分手后第二天醒来,可能触发幼时自己独自睡醒,家里却空无一人的孤独感或被遗弃的感觉;在飞机上听到婴儿啼哭感到严重的不适,因为那引发了自己婴儿时期的痛苦感觉……
这些情绪的产生实际上是因为触及了个体关于自身童年经历的内隐记忆。每个人的反应的强度取决于初始记忆形成时情况的严重程度或痛苦程度。
例如,在小时候有被家人遗弃的经历的个体,分手后可能会有更强烈的被遗弃感和孤独感;孩童时期有过极度恐惧或痛苦经历的家长,在孩子哭闹的时候,可能会变得情绪失控或不知所措。
“在无知无觉中,一次次被激活的内隐记忆塑造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只是一头扎进这些根深蒂固的(情感)状态,并把它们作为我们当下的个人现实来体验。”丹尼尔·西格尔(Daniel Siegel)在他的《心灵的成长(The Developing Mind)》一书中这样写道。
尽管这些记忆是无意识的,但却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我们作为伴侣、父母和“打工人”等角色时的行为脚本。我们的反应模式基本上已经都预先被内隐记忆上好了发条。
鉴于内隐记忆激活反应的自发性,它与惊恐障碍和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关就不足为奇了。创伤记忆可能以闪回的形式出现,让我们在还没来得及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就被刺激产生了很强烈的情绪反应,即使是面对一些表面上看来根本毫无任何相关的事情。
那些经历过虐待或其他早期创伤事件,并因此出现了人格解体或解离症状的个体,也可能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因为造成外显记忆编码受阻的心理创伤也会损害受害者从认知层面整合自身经历的能力。
这意味着,未愈合的创伤,特别是与解离相关的经历,可能会在我们的编码记忆中被阻隔出去。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有过虐待或创伤经历的受害者,往往难以回忆起整个事件的某些方面。
内隐记忆对我们有重要的影响。然而,我们常常将由此引发的反应理解为必须在当下应对的某些事情,而不是追根溯源找到这种反应的既定模式,以及触发线索的共同点。
比如,在家里突然怒火中烧,仅仅因为伴侣脸上出现了某种表情;照顾孩子的时候没由来地感到焦虑,也许是自身孩提时代的某种感觉从潜意识中浮出了水面。我们可能会将中性或无害的人际线索诠释为威胁,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像自动反应一样开始对伴侣厉声呵斥,从孩子身边抽身离开,或者从引起我们恐惧的情境中退缩逃走。
由于充斥着尚未被编码、消化的情感,内隐记忆通常是我们当下最强烈、最激越的反应的源头。然而,如果我们能够使这些内隐记忆更多地显化出来,那些未能及时处理的创伤就可能获得疗愈。通过整合这些记忆,我们也将获得更完整的自我感。
以下是两个可供参考的步骤:
1.保持开放与好奇的态度
第一步是对这些反射式的“自动反应”保持一种好奇的态度。也就是当我们探索在哪些情况下会触发什么样的感觉和想法时,对自己的反应保持好奇、开放和接纳。在尘封已久的历史之门因为我们的试探而有所松动,那些曾经伤害我们的事情又再一次重见天日的时候,以一种自我慈悲和正念的状态去面对是很重要的。
具体而言,对于出现在身体或头脑中的任何感觉、图像、情绪或想法,我们都需要尽可能地保持觉察。例如,当伴侣用某种语气跟我们说话时,如果我们感到强烈的愤怒或恐惧,不妨试着去分辨当下出现的特定的身体的觉受、眼前浮现的图像,或此时此刻的感觉和想法。
通过保持开放和好奇,我们会更愿意探索那些可能使人感到不适的反应,而不是反射式地陷入其中。
2.整合并写出自己的人生脚本
心理学家们对依恋的研究表明,我们对自己所经历的痛苦的感受和理解越充分,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人从中受到的“后遗症”就越小。影响我们的不仅仅是那些明显的、我们知道自己经历过的创伤,还包括那些尚未进入显意识的创伤,很多时候正是这些不曾被注意到的创伤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限制。
在对过去的人生故事进行整理,并将它们汇编成一个完整脚本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意识到自己记忆中存在的缺失部分,从而定位出那深埋心底的无形锁链,并从中解脱出来。
我们越是能够填补故事的空白、叙述和记录这些的故事,我们就越有可能将内隐记忆中蕴含的情感宣泄出来,并在更深层次上理解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反应。
就像桑塔耶纳所说:“那些不记得过去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无论是在职场或是家里,面对的是朋友、恋人还是我们自己,我们都有可能在无意识地重复有害的行为/情感模式。
深入地回顾暗流涌动的个人历史可能不会是一段美好的经历,但触达内隐记忆可以帮助解锁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忽视的事情。
无论是否愿意承认,那些没有被看到的记忆仍然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现在——无论是分手后过于强烈的被遗弃感,还是照顾孩子时莫名奇妙的烦躁——过去的经历所遗留下来的伤害或限制并不一定随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减少。
当理解了某些反应的触发源自我们某一部分的个人历史,仿佛上了发条的惯性反应就有了缓冲的余地,我们也会从“一点就着”的状态变得更加清醒、客观,以更能反映当下我们的真实感受的方式做出回应。
补充阅读:
1.怀特. (2019).叙事疗法实践地图 (李明, 曹杏娥, 党静雯 译). 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
2.Firestone, L. (2019 Aug 28). These Invisible Memories Shape Our Lives. Psychology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