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人们对体格强壮,性情豪爽,没有多少文化的山里男人,有一个很特色的乡土称谓:山汉。宗家的历史上,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山汉,虽名不见经转,却非常地具有这一特点的代表性。我在此写出来,供世人来认识一下。
我们宗家的这位山汉,小名叫没量量,出自从宗石湾分出去的老三门头的后人。他从小不爱学习,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但身体健康,体格魁梧,个性爽朗,受苦种地是一把好手。他的好身体,得益于好的饭量。有人见过他一顿能吃三升米的干饭,还有人见过他一顿吃了十八碗饸饹。就这样,他还跟别人说刚刚吃了个半饱。可以想见,没量量的小名,大概也是由此而得。
“日你个妈的,这么能吃,有多少粮食够啊!”族中一个长辈,在一次本家人的事宴上,看没量量和几个年轻人打赌,一口气吃下了十斤米的油糕,当时就骂开了。“上辈子肯定是个饿死鬼转世,把这还当本事了,出来丢人现眼呢。”
“碎大,我们这是带赌呢,你老就不要管了。”一个参与其中的后辈薄嘴獠牙说。“人家可是赌着一件皮袄呢。不让他吃,那得给人家掏银子呢。你给出啊!”
“唉,丢老先人的人呢。”长辈一声叹息走开了。
“我们的先人,那不也是你老人家的先人吗!”几个年轻人背过身嘲笑这位长辈。
那一天,没量量吃了个饱肚子不说,还赢了一件翻毛羊羔羔皮袄。一段时间把他美的,逢人便说自己的本事,四处想着跟人打赌,后来,就赌出一件终身大事来。
石湾北面有一个大族,姓李。李姓中有个老汉,在吴起后镇赶买卖时,和一帮子年轻人蹲在屹崂里晒太阳,打嘴仗。没量量的赌性又上来了,吹自己能一顿吃十八碗的油饸饹。这可不是个小数量,起码有一大铁锅的饭呢。人的肚子有多大,你就是再能吃,也不可能的。除非你是个猪转的。
“吹你大大那个头,吃那么多还不把你撑死了。”李老汉吧嗒着旱烟,一脸讥笑说:“我一辈子走南闯北,见得人多了。你个黄嘴娃子,快不要煽骗我们了。”
“你老汉不信?不信,你敢跟我打赌不?”没量量最怕别人不信自己的话。
“我闲的没事了。”李老汉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要走。
“赌嘛,赌嘛。”众人起哄,拉住李老汉说:“你就跟他赌一把,把宗家这个吹牛逼的没量量给撑死算了。看他以后还敢再吹牛不。”
“赌嘛,输了让他去你们家给白受一年苦去。”还有人出主意。
老汉经不住众人的打劝,一时兴起,回过头来,就跟没量量赌上了。赌注是,没量量不能歇,要一口气吃下十八碗油饸饹,李老汉就把自己的独生闺女许配给没量量,而且一分财礼都不要。相反,如果没量量输了,撑死了自己负责,撑不死,就到老汉家里,给白白揽一年的工。
“那饸饹钱谁出?”没量量胸有成竹。
“我把你个鬼仔仔,算得倒细了。”老汉哭笑不得。“这赌博的事,当然是一人出一半了。”
“我光有肚子,没钱。”没量量厚颜不惭。
“那还赌得个啥,算了。”老汉找了台阶下,不干了。
“赌嘛。他那份饸饹钱,我们大家给他凑,行了吧。”有个热心人生怕一桩乐事没了影子,当时就出主意说:“不过,要是没量量赢了媳妇,过门子的时候,我们吃喜可不搭礼啊。”
“那他要是输了呢?”有人抬杠说。
“输了,咱们去他们家拉两只羊回来炖着吃。”有人的馊主意说来就有。“量量,行不行?”
“行。”量量满口答应。
一帮闲人,先凑了九碗饸饹钱,簇拥着李老汉和量量来到了镇上一家老牌饸饹馆。店掌柜一听,脸上笑开了花,哈哈两声,婆姨女子,拉动风箱,开始烧水压饸饹。那李老汉光想着赢,把店掌柜叫到门外,答应多掏两碗的钱,让把量加得满满的。不一会儿,满满十八碗热气腾腾的油饸饹,在一张大圆桌子上摆了个大圆的阵势。
“日他妈的,上当了。”没量量看着,眉眼皱起来了。“我今天可是赌生死呢。”
“量量,咋,怕了?”众人都以为他心怂了。
“掌柜的,能不能给我拿一些小蒜,葱丝,香菜,辣椒,韭菜沫?”没量量要了一堆的调味佐料。
掌柜的答应着到后面准备去了,一帮子看赌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只见量量端起一碗饸饹,用筷子把汪汪的黄油一搅一缠,吸一口气,三口就是一碗,直到第九碗才停了下来。佐料上来了,他吃得更有味了,加这个,放那个,像个美食家一样,把剩下的九碗饸饹,倒进了无底洞里去了。那一幕直把个李老汉看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还是一个年轻人帮他往上推了一把,才算归了位。
一场好赌,没量量白吃了十八碗饸饹,还白得了一个媳妇,从此日子美美地过了起来。他饭量大,力气也大,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营生,好多时候,连家里的牲口,都跟上他不用受大苦了。
好景不长,大涝之后的大旱,宗姓家门中的男人们求雨那天,没量量是给龙王抬轿子的。过路的军兵围上来抓丁时,人们得了四爷爷的一句提醒,四散乱跑逃命。他也跟着一个本家的二哥,顺着河岸上的石崖子跑,最后也没逃脱,被十几个人合力给抓住了。从此,量量随了队伍,到了西域。一开始,他还跟着本家的几个兄弟在一起,后来死的死,散的散,大家就谁也顾不上谁了。
有一回,队伍受到了敌人的偷袭,朝廷的一员领兵大将,被横杀过来的一队敌兵缠住,身边的护卫眼看越战越少。这时,敌人中一个白衣将领正用一杆长枪,把大将王爷追得没个躲处,生命危在眼前。
“快来人救驾啊。”一个受伤的护卫,拼命保护的同时大喊着。
量量正好离的不远,听见后提了一把大钢叉就跑了过去。那敌将一枪刺中了王爷的马,自己也闪了过去。等他勒转马头,来取倒地的王爷小命时,量量赶在了跟前,举叉刺向了白衣敌将。他是个莽夫,有蛮力而无技巧,叉被对方一枪给挑飞。敌将挺枪再刺王爷,量量一急,双臂抱住白马脖子,一用力,连马带人愣是给掀翻在了地上。这时,一名护卫过来,一刀杀了那名骁勇的敌将。
因为救王爷有功,量量被任命为护卫队里的一个小头领,从此跟在王爷的周围,不用在第一线上冲冲杀杀了。这在一定情况下,保全了他一个莽夫的性命,没有像其他的本家兄弟一样陈尸西域。三年之后,回纥之乱平定,朝廷大军撤回内地,量量被那位王爷特别关照,安排在了延安府里,当了一名带兵的把总,属七品武官之衔,也算是一个有了功名之人。
三顺父亲撞碑自杀后,老天爷开恩,在久旱的大地上连下了几场喜雨。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洛河源百姓,开始陆续返回家园,种植,养殖,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这个时候,宗把总带着十几个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回乡来了。他的归来,把一个在当地衰弱到了极点的宗姓家门的人们,高兴的喜出望外。一大群老弱妇女,把他围在石湾村的路口子上,忍不住都哭了起来。
“老先人开眼了,给咱们终于派回来了一个人主事来了。”一个女人喃喃而语。
“量量,你回来的正好,给咱们家做一回主吧。”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哥哥,拉住量量的手,老泪纵横。“要不然,宗家的土地都快让人给占完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啊。”
量量一身军人盔甲,个子大,身体粗,显得威武。他安抚着自家的这些亲人们,慢慢的听明白了一个内容。原来,大灾难后,陕北人口流动大,死亡人数多,旧有的土地划分出现了许多纷争。一些人丁强势的外姓人,开始从不同方位,对宗石湾固有的土地进行各种名堂的蚕食。宗姓家人无力抗争,只一些女人对外嚷嚷,反惹了一堆的麻烦,受气不说,有时人还受了欺辱。
“妈的,欺负我们宗家没人。”量量一拍大腿。“大家放心,没事,这些事情,我给你们做主。”他眼睛在人群里瞅着。“四爷爷咋不见?”
“四爷爷早死了。”一个父辈说。“你们求雨让官府抓了丁后。四爷爷说他对不起宗家的老祖,吐了几天血死了。”
“四爷哟,这咋能怨他老人家呢。”量量痛心地嚷嚷。
接下来的日子,量量开始出面,解决家族对外因为土地而起的纷争。那些个争地的对手表面上给宗把总面子,把事先抢占了的山地让回来一部分。一些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人也暂时收敛了贪心。
量量以为大事解决,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后,要领士兵回延安任上去。
“量量,你能不能不走啊?”老人们担心什么,挽留他,还提出了自私的愿望。“要不,你干脆回咱们这个地方来当个官吧。”
“量量,跟你一批打仗的人,回来的就你和三顺大两个人。他还死了。”一个腿有点毛病,没被拉到战场上的叔老子,带着哭腔说。“咱们宗家现在弱的让人骑在头上拉屎呢,你可不能只想着在外面当官,不管家门的死活啊。”
“没事,没事。家门的事,我一定会管到底的。”当了官的量量,人比在村子里时聪明多了。“其实,我早不想当这个烂武官了,一天尽受人的气。将来,我争取回安边城里谋个差。”
“胡想,胡想。”一个还算有点眼光的老人反对说。“外面你好呆是个官,回来当老百姓,谁认得你啊。你快不要乱打主意了。”
两年以后,量量从延安府辞了把总之官,带着一大笔钱回来了。真正的实情是,他是把一份官差,卖给了另一个有钱的主儿,这种让位子卖官的事在清朝末期,是公开的秘密。别人顶了他的缺,你得了别人的利,还有中间人在中间分了一碗羹。
回乡之后,量量没有在宗石湾安家,而是在吴起镇子,那处由山民们自发形成的市场边,挖平了一溜山畔,在上面盖了几处漂漂亮亮的窑洞和院子。这里也是他赌饸饹,赢老婆的地方。相对于老石湾的石窑院叫法,他给自家的院子定名为新窑院。我们这位在故事中年轻,而在历史上也是老先人的祖辈,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处新窑院子的建立,居然成为了一百多年以后,繁华一时的吴起县城的定位坐标。这个咱们留为后话。
只说宗家人,托了量量的福,与周边外姓之间的关系稳定了两年时间。等他辞官不干,回乡务农的消息一扬开,许多觊觎的人又蠢蠢动弹起来。量量凭了旧威领导族人,处理了几档子纷争,终是不能扭转家门的颓势。
“我现在才知道当官的好处了。”量量感叹。“那是一种朝廷的威势啊。”
“七大,你老要是也害怕了,这可咋办呢。”一个小辈忧虑地说。
“放屁,谁说我害怕了。”量量发火了,说:“我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多少回,还怕他们几个无良鬼。明天,你们几个跟我走,带上家伙,咱们去地头上说事去。”
“哎哟,七大,你不会杀人吧?”那个后辈紧张了。
“看你那个胆小鬼样子。”量量冷笑着说。“放心,咱们吓唬他们一下罢了。”
这是一档子涉及几十亩河滩地的纠纷。过去,洛河向北尾,南面淤出一个大台子,像当初的石湾一样。大洪水之后,洛河向南冲淘,北面淤出了一片台子地。风调雨顺后,按照惯例,洛河北的地宗家人就种了。河南的蔺家人不干,坚持要种河北面的地,说那地的土是从河南让水给换过去的。地是什么,地就是泥土,既然泥土是给淤过去的,那地就还是人家蔺家的才对。而且,蔺家凭了人多势大,把地已经抢先给种上了,形成了一种即成事实。实在说来,这完全是一套欺人霸地的歪理。
第二天,量量领了本家的几个有点气力能打架的男人,到了洛河边的台子地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一堆玉米苗子给拨了个痛快。蔺家人闻讯而来,两方面你拿棍,我拿叉,在地里谁也不让谁。只有量量,手里握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刃磨的锋利无比,太阳光下明晃晃夺人眼目。
“赔!你们要是不赔我们的青苗,没完。”蔺家的一个小年轻张扬的很。
“赔啥?这是我们宗家的地,谁让你们来种的。”宗家人也不示弱。
两家人在地头对峙,谁都没敢先动手,怕手里的刀具不长眼,闹出人命来。过了一会儿,蔺家老掌门在一大群族人的簇拥下,自洛河对面跳到水里的几块大石头上过来了。宗家人冷脸等着他们过来,量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稀罕,稀罕,宗把总亲自来啦啊。”蔺家掌门人,客气话中,带着一种嘲讽的意味。“来,来,咱们坐下商量。邻里邻居的,何必为这么点小事伤了感情。”
量量摆了个舞台上武僧的动作,把手里的刀一收。两方面的人见状,全都松弛下来,各自收起行头,来到河边的几块大石头上,坐下来谈判。这一谈判,宗家人上了当。蔺家人会说,提出了台子地,由两家人轮种的说法。量量一群人商量了一通同意了,并且由蔺家人拟了一份合约,写明这个结果。量量听对方念完,就代表宗家签了名。
宗家人势弱,有了这么个合约,只说再没什么麻烦了。量量也自视办了一件荣光的事。到了第二年春上,宗家人按约去种台子地,蔺家人阻挠着不让,两家人又闹腾开来。宗家人拿出合约说事,蔺家那个拟合约的人,却出来解释,说轮种的说法是对着呢,不过那是明年的事。而明年在合约上,因为没有今年落款的日期,就成了个永远的说法了。
“日你妈个小东西,仗着会写几个字,就给我们耍这么个鬼花招。”量量冲那个写契约的年轻人大骂。“王八蛋,回去跟你们蔺掌柜的说去。要是这地不能两家轮着种,我首先就杀了你个王八羔子。”
量量说的是一句气话,没想到那写契约的年轻人,和本族中一个女人因作风问题,当天晚上在家里真让人给杀了。这下问题来了,蔺家人偷梁换柱,借机告了官,把一个杀人犯的罪名,硬是套在了量量头上。
量量被关了大牢,宗家人无奈,只想着先把人救出来再说。量量找人写了一封信,带了点银两,往北平皇城去寻了那位当了大官的王爷。没多久,王府里的一纸公文下来,量量被无罪释放。他老人家回家后,痛定思痛,在追念先人老道台的功绩时,了然到一个道理:
“小时候,我在石湾村里念书,不省得学习,斗大的字没认下几个。后来,拿命换了个武把总,就因为不识字,受了不少人的排挤。这些年来,我觉出了好多的理儿,就因为没有文化,咋也总结不出来。像这一回的吃亏事,都亏在咱们没文化上了。我想来想去,咱们家人要想不被外人欺,靠打打杀杀绝对长久不了。咱们得让后人们都能识字念书,将来,他们中间要是再能出一个道台老先人那么个大官来,家门才能实现真正的大翻身。”
自此后,量量在新窑院里办了一间私塾,请了一个老学究,教周围的宗姓娃娃们念书识字,且一直坚持到七十四岁寿终正寝前,还在尽心尽力。
在量量老先人的努力下,洛河源上衰落的宗姓家门,后来又出息起了几个有力量的儿孙。老贡业宗步伦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