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道台大人宗步儒在石湾村办的第二件大事,是对一个人丁逐渐兴旺的村子,进行了全新的规划和建设,从而把一个由几代人创立的小山村,树为了远近闻名的一处山庄。这一点,还得从道台大人退隐回乡说开。
被乱世逼回老石湾的道台大人,闲暇时就领着两个孙子,在石湾周围的山里转来转去,,陶然于大自然的情怀里。当他有一天柱了拐杖,来到洛河对面的山梁上,一目了然地看见,宗石湾拥挤错乱的一家家土窑石窑,一条条弯弯绕绕相连的小道,还有那一片荒草凄凄的坟园地,心绪顿时有点烦乱。那一刻,他老人家心里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仕途生涯的空虚。
回到家里,心情沉郁的宗步儒,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几天后,他把家门中尚存的几个长辈和十多个本家兄弟,邀请到自己住的石窑院里,摆了一桌酒席,边吃边喝边议,结果就啦出了一档子兴师动众的大事来。
“咱们石湾,自我的爷爷,也就是你们的老祖落脚开创以来,至今己过去一百多年了。人口除了外来的二十几口人外,余下的都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儿孙。他老人家原想,只不过是要在这个弯子里,种点庄稼,成家立业,过子子孙孙平平安安的日子。到了现在,咱们家的田亩已远不限于这石湾了,人口也超出了那时候的梦想。可以说咱们石湾是大发展了,这是好事,但这种乱无头绪的发展,如果不做个长远的打算,将来也就没有多少意思了。我不知道,你们谁站在对面山梁上,看过咱们弯子里现在的情形……”
宗步儒不亏曾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官场中人,放远的眼光,娓娓说开的道理,把大家的心都说热了,也说动了。在他老人家的建议下,宗石湾的家人们全都被鼓动起来,开始对一个自然形成的山弯子村落进行庄园式的大建设。
“要建一个纪念性的牌楼,地点就选在你们爷爷当年走进石湾的那个山嘴子下。”尚存的长辈们提出了第一个建议。“那也算是咱们石湾的一道门户吧。”
“嗯,这个主意好。”宗步儒原来也是这么想的。
“村子的前面要修一条宽一点的路,一直从前湾通到后湾,这样,也能把现在攒成一堆的人家,往开了散一散。再说,有了大路,各家人们走动一下也方便。”同辈中一个兄弟说。“不然,村子就跟个马蜂窝一样,太散乱了。”
“修路,修路。”宗步儒自语。“对,是得修一条路,而且要修一条和吴起湾子相通的路。那里自从设立了官家营子,现在发展的快成一个镇子了。人家就是因为规划的好,才建设的快。”
“我是想,咱们得在哪块修一座庙。”一位平时少言寡语的兄弟,闷声闷气,提出了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想法。“没庙,咱们周围这些山就是死的。”
“修庙!”本家一个年轻后生说:“那庙里该供哪个神神呢?”
“供奉谁?就把老祖供上吧。”另一个后生耍笑说:“咱们老祖老来的时候,仙风道骨,一点也不比那些神仙差。说不定,老祖现在在天上就是一个神仙了。”
人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平常里爬山种地的家人们,一顿饭的功夫,主意出了一大堆。宗步儒听着听着,心里感叹出一个百废待兴的词来。只是所有的建议,临了,就归在了钱的问题上。说到此处,大家都悄无声息,齐刷刷把期望的目光聚在了他的身上。
“修,全修。”宗步儒胸有成竹地表了态。“明天就开始。”
“明天!”家人们一片诧异的眼神。
当石湾村的第一道村门,像一个牌楼一样立起来后,这个村子找到了它的起始参照点,随后的一切,便从此开始,一件件地落实起来,一直到老墓园的最后建成。
牌坊式的门楼落成的那一天,石湾人请了鼓乐手,请了戏班子,围在只有一道空门的楼子前耍热闹,演红火。人多了,就把一片乱荒地,踩成了一个活动的场子。后来,村里的娃娃们,只要一有空,就都聚在门楼前,叫喊嬉闹,使这片河台边上的场子,成了村子里一早一晚最热闹的地方。
有了这么一道两边没有墙围,中间没有门扇的空洞的“门”立在那里,每天早晨和傍晚,往西面山里种地或放羊的人,进出都自觉不自觉吆了牛羊,从这个门楼子下走过。
“我到村外拾柴去了。”
“我刚刚进了村子。”
门楼子因此成了村里人说事啦话时,一道出为外,入为内,老少都心知肚明的分界线。
“门楼是一个象征,就在人们心里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没想到啊!”宗步儒看到这一幕,感叹不已:“可见,人无规矩不立。进一步推演,古人立下的伦理道德,那些个规矩何尝不也是一道看不见的门呢。”
在宗步儒的亲自设计与监督下,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前前后后用了五年时间,石湾村实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还得从我们老祖住过的那几孔窑洞说开。
老祖当年借助妻家的支援,在石湾中心位置上,为自己挖了几孔土窑洞。这窑洞后来也就成了石湾村的一个中心。他老人家的儿孙辈们或左或右,四、五代下来,已经把一个河湾子的山面,挖成了无数的立体的洞群。宗步儒雄心勃勃的建设规划,仍然围绕老先人的这个中心展开。老窑洞被拆掉了,为了拓展空间,又向后面的山上挖入了一大截,然后用石头箍了一院有窗有门的大石窑。窑前,一处平展展的大院子。以此为样板,经过全新的布局,原来一弯子的门洞群,被拆建成梯田一般的石窑院。这些窑洞整齐划一,层层有人路,处处有水道,间以绿树和果园,那情形看上去,和现在陕北一些市镇建设所设计的传统样子差不多,只是更显古朴和园林化罢了。
说到这一点,我这个宗家的后人,打心眼里佩服道台老先人。套用当下的一句时髦话来说,那就是他老人家太有才了。有些人可能不相信,认为我是胡编呢。其实,另有一个佐证,那就是石湾村在历史上,一度改名叫了石窑院。窑有院,院成村,就是我描述的最好说明。后来,因为一些大的自然变故,石窑院遭到了灭顶的大破坏。遗留下来的后人们,面对一片废虚,又改回了原来的名字。这些,当然又是后话了。
有了一弯漂亮的石窑石院,肯定要有一条与之相匹配的村道。这条村道,后来也叫官道,就修在河湾子的平台上面,有三米多宽,自门楼子入进,从西往东,经几处曲折,一直延伸到了墓园。
前面说过,我们家老祖在生前,自己在宗石湾东把边上,选了一处东有山屏风、西有山嘴子、背靠大山、面向洛河源的好墓地。他老人家含笑九泉之后,儿孙们像一茬茬庄稼,生老病死者在陆续增加。这些儿孙都被埋在了这片墓地里,只是因为缺少规划,许多坟堆埋的有前有后,比较零乱,有些地方,辈分界线也给搞混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金银财宝,风中黄土。多年经学,功名利禄。何谓功成?何谓建树?皇天厚土,谁曾不朽!”宗步儒刚退隐回来,曾领了两个小孙儿,站在先人们的墓堆前,联想到自己的老之将至,不觉潸然泪下。他想到的是:“声名要想留存久远,仅凭儿孙的血脉与念想,凭一堆黄土丘,用不了几十年,将一无保留。而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留给后人,未必是福。”
新修好的墓园已非一般人家的坟地景象,先行下葬的先人们青冢垒垒于后边,绿树环抱中,大如山丘的巨冢,一碑耸立,高与人齐,上刻繁体隶书,看上去像是画符一样。据文化人考证,上面写了道台的一生简历,及其功名之路和持家铭言。大墓前,两尊大型“石官人”雕像,著官服、戴官帽,在石凳上打坐,两手平置于膝前,对面而坐。一条官道直上山坡,两旁雕塑,都是比真物更大的石人、石马、石羊、石箱子、石柱。每一个雕塑做工精细,栩栩如生,静静地站在山坡上,俨然要把一份照应千秋万代担当下去。
大墓园的建设,倾注了宗步儒晚年的全部心血,也是宗石湾修葺中投入资金最大的一顶。据老辈人说,整个园子前后耗时八年之久,花去一斤多重的金砣子十八块。大墓园前所谓的官道,一直通到村子台畔,与洛河边上多少年走出来的一条大路衔接。中间,耸立着十几座有新有旧,有高有低,有复杂,有简约的牌楼。它们与石湾的那个村门楼子,形成了一个如中国山水画般的长廊式门道,有留白,有意境。每一个牌楼,都有说法被口口相传:
“清朝康熙年间,咱们家的一位大孝子,为了给老人治病,天天上山里挖药不说,还割股流血,作为药引子。经过半年的坚持,孝心感动了神灵,让绝症的父亲健康起来。而他本人,则因为失血过多,身体衰竭而早亡。朝廷听说了这件事后,皇上钦点,派人来石湾村,宣诏并出资建的这个牌楼。”
“清朝乾隆年间,咱们家一位老奶奶,新婚不久,男人就在外战死了。她一生没二嫁,拉扯着一个儿子长大。后来,这个儿子争气,出外当了官。宗姓家人感其名节,捐了钱款,立了这牌楼子。你看,这上面还刻着字呢。”
可以说,宗石湾村前的官道上,每一座牌楼,都是我们祖辈中一位有着非常经历的先贤的精神象征。它们既是老道台大墓园设计理念的延伸,又是扎下根来的宗姓家族,无数代的智慧结晶。
“一切绝不是那么简单,关于园子和牌楼的传说多得很呢。”老辈人都这么说。
墓园完工的当天,方圆百里的人们赶来祝贺,场面之大,在当地引为奇谈。个中有一个特殊情况,因为当时正逢灾年,各处乞丐闻风后扶老携幼,汹涌而来。
“爷爷,讨吃子差不多有上百人,太多了。要是全接待,不好弄。咋办?”一个孙儿来请示。
“有啥不好弄的?这是好事,旺族之相。”宗步儒凝眉沉面,毅然发话。“通知村里各家,全部免费接待,要视他们为客人一般。谁家都不允许推三阻四,所有费用,完了全由我负责。”
宗步儒大人有大量,那一天,石湾所有人家院子里,葱油的香味弥漫,蒸祸和煮饸饹的水汽翻腾,烟气缭绕。山坡上,台子地里,到处站着坐着的都是吃饭的人,那吸溜油饸饹的响声,如刮劲风一般响遍整个宗石湾。
据老人们说,那次免费的宴席摆了两天两夜,等到收场子时,人们才发现了六七个饥民,吃了过量荞面饸饹后,就那么展展的躺在山坡上,像睡着了一样给撑死了。为这档子事,官家还来石湾查过案子。而宗善人的好名声,也被传的四面八方,尽人皆知。
宗道台是善人,善人是好人,好人也无奈生死。就在他老人家八十三岁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天傍晚,天空中晚霞灿烂,宗步儒柱了拐杖,由两个孙儿陪伴,在石湾的牌楼道上缓慢地散步。走着,走着,他站住了,看见村门楼子外,远远的走来了一个大人,一个孩子,牵着一头腿有点瘸的瘦驴。
“那是来了个什么人了?”道台老眼昏花,手搭在眉眼上凝望着,半天看不清,只好问:“我咋看见那像是你们的老祖。”又怀疑地自语:“不对呀,他老人家咋会那么年轻呢!”
“爷爷,哪有人啊。我们咋看不见呢。”一个孙子张望着。
“我也没看见人啊?”另一个说。
“唉,你们小小年纪,啥眼神了!”道台坚持着。“走,咱们迎上去看看个。”
两个孙子互相看了看,神情紧张地跟着道台爷爷往村门楼子前走去。夕阳的映照下,他们穿着布衣的背影,像三块移动的苍石。两方面就遇在了村门楼子下,一组在外,一组在内。
“这个村子好大呀,是个什么地方啊?”来人正是我们家的老祖。他老人家一如当年来到石湾时的样子,年轻落魄,灰头灰脸,但却好奇地审视着门楼子。“这楼子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啊?”
“这里是宗石湾。这个是村门楼子。”道台大人对老祖好像认识,又不认识。“你们是来村里串亲亲的?”
“不对呀,不对。”老祖喃喃而语:“这个地方是我住出来的,咋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呢?真是多余!”
“爷爷。”道台脱口叫了一声。
“灰孙子。”老祖脸一本。“我把你个小东西,当官当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真是爷爷!”宗步儒疑惑自语。
“走。”老祖生气地拉紧驴缰绳,领那娃一转身,走进了一片光亮中。
跟着宗步儒的两个孙子,看见老人先还自说自道,跟着张大了嘴巴,眼睛呆呆地望着门楼外面,口里浑浊的涎水顺着胡须流下。
这是一档灵幻的事情,自此,宗步儒得了半身不遂,躺倒在了坑上。一个月后,在一个瑞雪纷飞的日子,他老人家感到了死亡的临近,扎挣着把儿女叫到窑里,安排起了身后事。值得回味的这一次安排,是老道台对修建墓园的一番反省。
“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就是给自己搞了这么大个墓园。长远看来,这实在是一件没意义的事啊!那天你们老祖显灵说的那几句话,其实是告诫我的错误呢。他老人家虽然没有直说,但我听懂了。只是墓园己成事实,没办法了,就让它在我手中错误地生,也让它将来和我一起荒化了吧。”
就这样,宗步儒抱着一份强列的自责,没几天便仙逝而去。家中儿孙们遵照吩咐,葬礼办得非常俭省,最后把他老人家安葬到了那个修了几年的大墓冢。我们家道台老先人便永远地睡进了自己晚年的“错误”之中。
可能是儿孙们理解不够,他们没有遵照老人的遗愿,弟兄几人私下做主,悄悄把一件镇宅之宝,一个足有七斤多重的大金蛙,埋在了棺木中。他们孝心可嘉,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埋却埋下了让大墓园的毁灭之种。
这一切大概是天意,也是宗步儒忏悔时,冥冥中预感到的悲从中来的历史根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