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算得上是个倒霉鬼,从农场连队调进企业榨油厂的时候,恰好又赶在了进原料最忙的时节。当时农场效益很好,榨油厂生产的菜籽油以香味纯正,价格低廉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因而就要购进大量的原料。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码放在厂里烘干场上一排排的油菜垛,每个足有几十米长,两三米高。因为车间的机器是日夜连轴转的,我们也被排成早、中、晚三个班次上班。
初来乍到的我和同时进厂的十几个人,被分配到了最苦最累的烘干场,也就是油菜籽被送进榨油车间的第一步工序。这个过程除了保证油菜籽的水分和杂质达标,还要保证原料的持续供应。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给榨油车间供原料,从烘干场上把油菜垛里一袋袋油菜运到车间进料口。
岗位的辛苦程度自是不用说,最让我头疼的是,那些码好的麻袋缝隙里,早已被无孔不入的老鼠安了家。拆油菜垛的时候,几乎等同于抄了老鼠的家。而我对老鼠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一个下雪的冬夜,轮到我上夜班。我好不容易被同事连拉带拽扯到油菜垛上后,还来不及站稳,就看到他们两人一组,已开始自上而下把一层层麻袋一个个往垛沿拖。我不敢怠慢,也快步走上前。可还没走两步,就被散落在麻袋上混合着雪的菜籽滑倒,险些从垛上摔下来。
我狼狈不堪忙向周围看看,确认只顾低头干活的人根本没人注意到我后,迅速爬起来,小心地走过去,跟他们一起对付那一个个被装成三百六十斤的大麻袋。
我竭尽全力跟一个比我年长许多的大姐,拖着这个巨物,踉踉跄跄行走在随时会被滑倒的麻袋垛上。老鼠在家园被毁的惊慌里,从我们的脚下四下逃窜。我的力气都用在了上身,自然就顾不得脚下。不时打着滑的脚下,动辄传来老鼠“吱,吱”的惨叫,我的神经在这一声声老鼠的惨叫中,一次次濒临崩溃。
终于,我又一次被滑倒,当我的手掌触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时,一声尖利的“吱,吱”声也随之响起。我汗毛倒竖,诸多被压在心底的恐惧也随着“啊!”地一声嚎叫,从我的喉间直冲夜空。
我紧绷了一晚的神经彻底垮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你怕它干嘛呀!它还能吃了你?”早已被力气单薄的我拖累的大姐,此时再也忍不住,气喘吁吁地埋怨起来。
我歉意地朝大姐看去,在大姐的眼神里,我清楚地看到了对我的嫌弃。我的表现在他们眼里就是矫情,没有选择,我只能站起来擦干眼泪继续工作。心中的委屈夹杂着对现状无力改变的愤懑,化成一股股强大的力量。我报复性地使着蛮力,与这些沉重到比我体重三倍还要多的家伙对抗,与现实对抗。
抬头望向夜空,又碎又密的雪还在静静地下着,油菜垛旁昏黄的灯光,使整个夜空看起来也是一片昏黄。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或者说我是不是还会有未来。
那一阶段,每每看到从车间走出来的女工时,我都会心生无尽的羡慕。她们身上蓝色的工作服看起来是那样的洁净,不用戴头巾的头发也被极尽所能打理成各色发式。这一切无不在尽显着一个女性的俏丽。
而我自己尽管也才过了二十五岁,依然是爱美的年纪,但所有属于女性的美好终日都被宽大的工作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加上身体的疲累,所有这些都让灰头土脸的我沮丧至极。于是,去车间工作几乎成了那一时期,我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
当然,等到场上堆积的原料消耗尽,车间停产检修的时候,我们这些散兵游勇就会被作为一个个替补队员,安排到车间各处去顶班。这段时期,我的心情总会因下班不用像从前那样彻头彻尾清洗,而感到无比优越。不过若是被安排干一些零散的杂活就没那么幸运了。
冬天的日子总是难熬的。
有天下午,从一上班我就和几个同事被安排去场面上装原料渣头(油菜籽被过滤后含有极少菜籽的草屑杂质)。由于,车身太高用铁锹是断然装不上去的,于是,我们架起了一个从地面到车厢的螺旋机。这样一来,我们只需用铁锹把原料渣头堆在螺旋底部,就能保证渣头源源不断进入到车厢里了。
力气倒是省了不少,可是那轻飘飘的渣头在高处总会被阵阵强劲的西北风刮得四下飘散。围拢在螺旋四周的我们从头到脚都被漫天的草屑包围着。细小的草屑迷的眼睛不时流出泪来,等到两车的渣头全部装完,我们向彼此看去皆是早已黑的不成样子的口罩和堆积在眼角同样漆黑的眼屎。就连头巾上也被一层绒绒的草屑盖满了,而双脚冻得几乎麻木。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记忆中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冬日的太阳泛着彻骨的白光,远远地穿过矗立在路边冷风中的杨树,在一路延伸往前的水泥路面上,投下一地毫无温度的斑驳,这样的景象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可爱。而那天泛着寒光的太阳,直到今天都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休息的时候,同事们都互传给我们拉原料的师傅是个变态,据说还扒过女厕所。每天都与精神和肉体双重疲累作斗争的我,对于此人变不变态没有多大兴趣。但扒厕所这条还是引起了我的足够重视。我马上想起了位于场院拐角那个僻静角落的厕所,顿觉心生恐惧。
可有一天,当我从修理班门口路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头看时,那人竟是传说中的变态师傅。随即,我便把此人与扒厕所联系在了一起,本能地对这人产生了排斥。由此,足见流言对于一个人的负面影响到底有多大。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那人竟朝我走了过来。我的心开始咚咚直跳,脚却一步也迈不开。
“拿着这个,以后拉麻袋时,就不费劲了。”说话间,那人已到了眼前。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只拿着三角形铁钩的大手。我知道那是同事们用来拉麻袋时的一种自制工具,而我因为不认识修理班什么人,所以也就一直没有这样的一个铁钩。我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心里也渐渐涌上了一层温暖。
我的理智还想让我掉过头大踏步地离开,留给他一个冷峻的背影。但是我的心做不到,不可否认,我是个可怜的家伙,一点火星般的温暖就把我全部融化了。我接过了那只刚被做好,尚存一点温度的铁钩,并抬头看向了眼前的人。
我看的是一双低垂着眼眸的脸,几乎是从那一刻起,我就从心里原谅了他那被传言的不齿经历。我匆忙道了谢 ,很快离开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脑海里极尽所能搜罗着原谅他的各种理由。
我甚至宁愿相信,那些传言仅仅只是传言,好让自己得到的这份友善显得足够纯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