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落雁

沉鱼落雁

01

光绪十六年。四月下旬。城春草木深。

天刚露微曦,我便起床梳洗。已经很清晰地听到前院的动静,我急慌慌地跑出门,顾不上丫头小翠在后面连声喊二小姐。

前院里,走镖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了。阿芙换了箭衣紧裤深筒靴,一身男子的装扮让我差点认不出来,英气逼人的样子完全掩盖了女子的娇弱秀美。“阿姐。”我跑过去拉着她。她捏捏我的肩:“媚儿怎么这么早起来啦?衣衫薄了,小心受凉。”

“二小姐,披肩,快披上。”小翠气喘吁吁赶上来,给我披上披肩。

唉,真是麻烦,为什么在他们眼里我总是这么柔弱呢?

“老爷!”

“爹!”

父亲走过来,绕着队伍踱了一圈,细细打量马背上满载的货,打量每一个人,然后停在阿芙面前。“芙儿,爹顺了你的意思,这次让你亲自押镖。到广东路途遥远,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说完他把目光转向镖师易风,“你走镖也有些年头了,有你辅佐大小姐,我也很放心。记住咱镖局的规矩,三分保平安。”易风拱手抱拳:“老爷,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小的谨记在心,您放心吧。”

“好啦,启程吧!”爹挥挥手,阿芙领着马队出了院子,跃身上马,转过街角,很快消失了。我追出去,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她没有再回头。  

春日的午后,人总是困倦慵懒。我赖在母亲的房里逗着猫咪,母亲坐在窗下绣案前绣花。窗外树影婆娑,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猫咪闻声抬抬头,又懒懒地埋下去。我看着母亲,她的侧影真美,难怪15年前人称“简城第一美”。母亲绣的是美人图,我认得,西施浣纱和昭君出塞,边上还绣了四个字,沉鱼落雁。

“媚儿,你干嘛盯着我看?”

“娘,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走过去坐到她跟前。母亲笑了,“莫说你在我身边,小翠在门外我也听得到她的动静呢。”

“娘,你说阿芙这一趟出镖会不会平安无事啊?”

母亲停下手里的针,抬头看向窗外。“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你爹也不会放她走吧。阿芙可怜,她死去的娘一定会保佑她平平安安。”

“娘,阿芙只年长我三岁,为什么爹教了她那么多武功,而我只能学点花拳绣腿呢?娘,不嘛,媚儿也想学武功。”

母亲伸出手捏捏我的尖下颏。“你问了无数次,娘也答了无数次,你就是不死心。你出生的时候比猫咪还要小,身子骨弱,你爹为你担惊受怕,哪敢让你再学武功受苦呢?别瞧不起那些花拳绣腿,虽然不能像芙儿那样走镖,但也足够女孩子防身了。”

我噘着嘴嘟嘟囔囔。一只讨厌的苍蝇忽然飞过来,在耳边不断盘旋,真讨厌,我拿起团扇气恼地挥舞,嗡嗡嗡的声音仍然在近旁。

忽然我听到“哧”的一声,有一线银光从我眼前闪过。我愣了愣,母亲示意我回头。我扭头一看,奇了,一根绣花针钉在窗棂上,不,应该是一根绣花针穿透苍蝇的身体,将它钉在窗棂上。我拔下绣花针,瞪着眼睛问母亲:“娘,你是怎么做到的?”母亲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下:“别大惊小怪,这只是雕虫小技而已,你若想学娘就教你,也算是媚儿多一样防身之术。不过一定要记住,别随便炫耀,女孩子要含蓄内秀才讨人喜欢。”“嗯嗯嗯,我全都听娘的,我好好跟娘学。”我起身抱住娘,猫咪惊得跳起来跑了出去。

02

听大掌柜冰叔说,兴远镖局从祖父到父亲,有50多年了,在省内名声响亮。父亲不仅武功了得,而且为人谦和,忠诚守信,走的无论是物镖还是人身镖,从未出过差错,总是顺顺利利保证雇主财物与人身安全,平安到达目的地。好名声好信誉,让镖局无论在官府还是道上,都建立了可靠关系。

我母亲是父亲的续弦,我仍然只能听说他们的故事。大太太生下阿芙不久就得重病过世了,父亲迎娶了母亲。虽然是再娶,但婚嫁的场面相当风光,丝毫不逊色于第一次。因为母亲是简城首屈一指的美人,都说她有沉鱼落雁之貌,娴淑静雅之德,以继室的身份嫁给自己,父亲总觉得亏欠了她。“那天咱镖局可真是门庭若市啊,八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那场面我这辈子肯定还能见到第二次。”冰叔笑呵呵地说。“第二次?什么时候呀?”我歪着头问他。他笑得更大声了:“过几年等二小姐出阁,我不就能看到了吗?哈哈哈……”唉呀,羞死了。我跺跺脚跑开了。

冰叔的话我是信的。自我记事起,就能看到父亲对母亲的宠爱,对我的宠爱。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对我们皱过眉头,说过重话,遇到再不顺心的事,看到母亲和我,就马上笑逐颜开。对阿芙,父亲寡言而严厉,尤其练功的时候,从没笑过。而我呢?缠着父亲练功他都狠不下心,怕我碰了摔了。拗不过我,就教一点防身的招式与套路。花拳就花拳,绣腿就绣腿吧,我索性舞得飘飘欲仙,父亲倒是十分的满意。

母亲视阿芙为己出,可阿芙总是拘谨客气。不过我没想太多,诺大的家院里,大家都不知在忙些什么,我只能找阿芙,消磨一天天的光阴。我说,阿姐,我的帕子被风吹到树梢上了。阿芙足尖轻点,身如飞燕,裙袂旋起,我正陶醉中,她已将帕子取下来递到我手上。我说,阿姐,今晚上我想去看河灯,娘说七月半不能出门。天黑的时候,阿芙穿上夜行服,拉着我跃过后院花园墙头,一路奔到河边看灯,一盏一盏的河灯漂啊漂,像燃烧的花朵。我说,阿姐,我下身出了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我死了我娘也会伤心死的。阿芙帮我收拾干净,然后让我去找母亲,说我不仅不会死,娘还会非常开心。我信了她,结果母亲真的非常非常开心,比阿芙说的还要开心。

可是从去年开始,阿芙变了,变得不爱陪我玩。听小翠说,阿芙十八岁了,父亲为她相了一门亲事,可阿芙死活不愿意。我去问母亲,母亲叹气说:“女大留不住,可是硬逼她出阁终究是太残忍了。”

后来没有人再提阿芙的亲事。一来母亲劝慰父亲,让他不要太难为阿芙,二来阿芙多次请求父亲,要亲自出镖。女孩子出镖,这能行吗?我问冰叔,他说,大小姐自幼习武,聪慧过人,老爷尚且无子,若能日后担起镖局重任,也是莫大的幸事!

可是我偷偷藏下了阿芙的一个秘密。那夜里,我睡不着,看窗外月光溶溶,闻到淡淡桂花香,便偷偷披衣起床溜到花园。我在凉亭看着月亮发呆,突然听到细碎的说话声。贼?我赤脚循声探去,虽然树影模糊,但我辨认出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阿芙和镖师易风。我的脸一阵发烧。

03

立秋了。阿芙还没有回。

整个夏天我都陪在母亲身边,我看她绣花,她教我飞针。有时候母亲问,想学绣花吗?我使劲摇头。母亲笑,不再勉强。

我只对飞针感兴趣,三步之内刺苍蝇已经不在话下,十步之遥我也能刺中目标。那日母亲小憩,我正练着,窗外槐树上一只知了聒噪得闹心。我怕它惊扰了母亲,便闭眼凝神,用耳朵追踪声音的来处,再睁眼时,目光如炬,清晰地看见藏于叶间的知了,扬手飞针,蝉声立止。再一扭头,母亲正看着我,面有不悦。“进步倒是很快,但别忘了我说过的,此乃雕虫小技,切莫炫耀张扬。”

偶尔去前院,气氛有点不对,有种压抑的感觉。我去找冰叔,打听镖队的消息。冰叔经不住我追问,拉我到僻静处说话。原来道上已经传来消息,阿芙早已将货送到了广东,但他们竟然接了洋人的一批鸦片,运往江西。

“二小姐,老爷已经证实了消息,近日恐怕要亲自带人去江西拦截。兴远镖局虽然尚武,但以德为本,坚守正义和道义,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老爷岂能容许大小姐辱没了名声?”我惊得用手掩住张着的嘴,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发出可怕的声音。

一日后,父亲果然带人骑着快马上路了。连日里,母亲寝食难安,总是无故发呆。无人说话,我常独自坐在花园凉亭里,心里烦乱时,便扬手飞针,叶子簌簌纷扬,落了一地。

一场秋雨,万物萧瑟了几分。父亲回了,陪着父亲回来的有阿芙,但没看到易风。

父亲在病榻上躺了两天两夜,母亲守了父亲两天两夜,阿芙在前厅跪了两天两夜。鸡叫第一声的时候,父亲吐出一大口鲜血,在母亲怀里闭上了眼。

父亲带人在路上截住了镖队,打开所有货物,全部是鸦片。除了易风和他的两个亲信,包括阿芙在内的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父亲命人一把火烧掉鸦片,易风上前阻拦,竟然与父亲交手。“你如此执迷,既然毫无悔过之意,我便不再手下留情了。”父亲决意清理门户,但当他的刀尖距离易风咽喉不到二十公分时,阿芙突然裹着一道剑光飞身眼前,挑开了父亲的刀。就在瞬间,易风一掌击中父亲胸口,然后遁得无踪无影。

父亲“头七”,阿芙消失了。

母亲一夜憔悴。我也瞬间长大,不再似往日般嬉闹,对周围的一切分外敏感,像一个时刻保持警惕的小兽。我感觉到冰叔的异样,看到他眼中的杀气。

霜降。黄昏。我策马八百里,尾随冰叔来到断牙坡。残阳如血,断牙坡上两个腾挪打斗的人影让人胆寒。赶到跟前,只听锵铛一声,冰叔的刀脱手飞出,人跌出五步外,嘴角流出鲜血。我扑上去扶住冰叔。

“冰叔,你已经老了,这又是何苦呢?”易风立在不远处,左臂一处刀伤往外渗血。

我跳起来拔剑向他刺去,他闪身避过剑锋,轻轻一掌,我摔倒在草丛里。“二小姐,你杀得了我吗?大小姐已经向我暗许终身,老爷既然已经走了,就让我做镖局的总镖头吧。”

“你痴心妄想!你杀了我爹,我要杀了你,阿芙也要杀了你。”

“哈哈哈,你问问大小姐,她舍得吗?”

“无耻!”我再次跳起来,正欲挥剑,冰叔已经举刀劈向易风。不过十余招,冰叔再次踉跄着摔倒。易风一跃而起,刀呼呼生风,“对不起了,冰叔。”凌厉的风掠过面颊,扬起我的鬓发,我恍然梦中惊醒,扬手展袖,一行飞针刺入易风的咽喉。

“沉鱼落雁。”易风倒地的刹那,我听见冰叔说了四个字。

尾声

为了阿芙,我和冰叔没有让易风暴尸荒野,而是就地埋在了断牙坡。

冰叔告诉我,母亲教给我的飞针,是江湖上失传很久的独门绝技“沉鱼落雁”。

我和冰叔拉勾,“娘说了,这只是雕虫小技,切不可炫耀张扬,你要替我保密喔。”

父亲周年祭日,阿芙回了家。我们都没有问她这一年去了哪里。母亲说,父亲不在了,但镖局还在,家永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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