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来得格外早。
绵绵白衣欲往北去时,微寒的风已携玉露至。一夜帘雨化了遍地雪,瓦上霜。幼笋破土,山林有翠鸟初啼。
郁青去后我便居这山林间的小屋中——屋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后来举家入了城,也就荒了,正好可以暂住。我便乐得沉浸在白夜交替辗转的混乱里,故作疯癫模样,苟且度日,以从困苦相思中解脱。
如此我还是忘不了她。
本非长久计,千帆过尽,难逃一别。
这片山林终究未非我归属,这块地儿有太多我与她的回忆。
又或许就如她所说“你本是远游诗人,何来安处。”
我将远行,凭红尘空笑痴情,自向别处山河去。
老友知了我意,取屠苏赶来为我辞行,我也解她,此行多险,这般作为分明教我如前,继续醉这尘世间,做一痴儿,待哪日冲破情网,回头仍是佼凤。
“可还回来?”
朦胧中我听得呢喃问话,恍惚间竟把人当了郁青,致酒醒半分,思量半晌后是无措,只抿唇静静笑,不作答,静静中又是一杯下肚。
不,不了。我心里暗道。我意断却过往一切,一毫也不要。
我愿借此屠苏醉走,再不多恋,只醉山河,飞鸿衔我的身做巢,百兽将我的骨踏碎,血融在川,独留一丝执念飘零天涯,那是我舍弃了的,好证我爱她的痕迹。
次日即刻起身,我背布袋,往南去,去寻一片江南烟雨。
“你还没忘她。”
远远闻喊声,远远一声惊得我心一颤,愈不敢留此,头也不回,一时马扬百丈风尘。
行路难,别时喊声一遍遍搅和鸦雀喳喳声,一并入耳,震得我头昏脑胀,惶惶不已。
我涉山岭层叠,丛间点点的红若她薄唇,崖边残稀的覆雪似她肌肤,莺啼宛转被错当了她的歌,破冰折出她眸中的点点星光。
四处皆是她的影,山河是她,天地也成了她,她化作万物扰我不得清净,亦不得糊涂,醉里又醒。
最后半碗酒随白瓷碎在脚下,渗入土壤,香醇被雾水裹挟腾起,凉风跟着凑热闹,我暮然酒醒,面上落了两行泪痕。
我只是不敢想罢了,又怎么忘了她。
前些年初见郁青,一袭只在壁画上见过的玉色霓裳,挽了云鬓,纯澈的眸中闪着光,含了少女的千百情愫。
一刹呆住,一眼万年。
郁青的目光在我身上很快蜻蜓般轻巧点了一下,又转向别处,轻笑起来,露两个小酒窝,雪肤上飞起红云。
“姑娘,我们好有缘。”
我分明还未览遍世间,已看过千千景。
雪在消融,湖川化封,郁青在我心头种下郁郁柳,泱泱情。
那之后我常去她家药铺找她,所携也渐渐从集市里头的小巧玩意儿到了含蓄情书,再后来就成了满腔的欢喜。
我们在奇缘里坠入爱河,深爱彼此。
即使这样的爱恋是不被允许的。
为了躲开众人的视线,我们凑钱租下一艘往南去的船,在无风的早晨留下一纸书信,悄然去寻乐土。
冬踩一路深浅雪坑觅那梦里的花,春日无人的山崖上落了肆意笑声,夏夜躲在瀑布边挑灯至第一声鸡鸣,秋踏残叶,学黛玉葬花情。
走走停停,停了又行。
不闻雁音,不见牛郎织女,我与她在不被允许的年代贸贸然牵手,在无人的黑暗里疯狂拥吻。
我们相誓一辈子依守,一辈子痴狂。
碌碌尘埃,有一方我与她的山河。
我识其中的一寸土一滴水,我们在缠绵中筑着山河。
可山河会变,何况人心。
只道少年天真,流火一旦划过纸捏的山河,一切化灰。
她终比我早看透这一切。
我们在飘渺中一无所有,除了那点可怜而又显得无比纯高的虚无情爱。
她变得敏感,将性子里的多疑剥出来,把自己裹在了安宁之外。
“曲,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她不止一次拽着我的袖,颤抖着凑在我的耳畔低语。
“曲,我怕。”
“曲,家里…来信了。”
看着越来越厚实的茧,我惶恐无措,一次次的搂紧她,她的泪湿了我的衣,而我只能高举那看不见的心企图引她平静。
情况终于恶化至梦中的呓语,恐惧感越漫越深,我们还在爱的山腰苟延残喘。
可蝴蝶最后破茧而出,她的情绪也一下失控。
江南在目,她却半途下了船,弃我而去。
“曲,我们不可能了。”
夜里她含着泪,手上拿的是最初私奔时的铺盖卷儿。
我捧洋人所说的千纸鹤愣在原地,她的声音若从虚无传来,又在虚实间徘徊不断,数番过后再不见,连同她一起。
我已折了九十八只纸鹤,明日是乞巧节。
后来郁青消失在千万人中,我无处寻,一路喝着酒回到我们初遇的地方,所幸故地遇友,甘愿陪我。
据说郁青是回家去了,嫁了个好人家,生得一对大胖娃娃。
自那之后,我的头绪仿佛分了一半在郁青身上,每每提起那些谣言和往事,头就疼得厉害,只道是这过往太痛太苦,不得想。
却是烟消云散后又忆起,大抵山河佳酿助兴,我没再昏胀,可那又好像更糟。
我拾起一块还算好些的瓷,上头有一半的“青”字。
我又痴痴说要赶往江南,没有她的江南。
我现在的一切都因她而有,因她而存。
我再不羡神仙鬼神,我只愿凭这大半余生忘她,此生了了缘,来世莫相遇。
我要去那没有她的江南,过没有她的好日子。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青,空床难独守。
我忘不掉,亦醒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