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写的题目是:才子佳人旷世情。觉得不对,改为现在这个题目。如果仅仅用“才子佳人”来说叶圣陶和胡墨林,倒是俗了他们如高山流水的旷世爱情。才华横溢博古通今的叶老用尽毕生精力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和文化建设做出的巨大的贡献,又岂是一个“才”字了得!
叶圣陶原名叶绍钧。读私塾的一日,学堂里的孩子们无趣之时,觉得身为读书之人,要有一个“号”像文人雅士般表明的志趣与尊严,就群情激动地请老师沈先生取个号。老先生古书念得又多又熟,也很愿意露一手。到了叶绍钧,就给他写了“圣陶”两个字,后头用小字注明“圣人钧陶万物”。“圣陶”两字,无非是用“圣人之道”来陶冶自己、教化后进的意思。后来叶圣陶成为我国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编辑家、文学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成就如此之大,大概是上个世纪的沈老先生做梦也想不到的。
有趣的是:叶先生一辈子研究经典,著作等身,最终也没找到这句“圣人钧陶万物”出自何处。
叶父极其重视读书出仕、光宗耀祖,叶圣陶还没有读私塾前就认得3000多的方块字,又从祖母、母亲的日常唱诵中学到几百首的童谣诗歌。儿童和少年时期都是师从当地的有学问治学严谨的老师,又与顾颉刚、王伯祥等是同窗学友。叶圣陶十五六岁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诗词歌赋更是擅长。
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正月,叶先生、顾颉刚、王伯祥都参加了社会党,又情同手足。二月初,王伯祥下帖子请吃喜酒。“秀才人情纸半张”,颉刚先生集宋明词句,作了副长联;叶先生填了首《贺新郎》送过去。顾先生用楷书写上叶先生作的词,叶先生用小篆写上顾先生集的长联,两人亲自送到了王伯祥府上。
二月九日吃喜酒,朋友们都去了,有一个叫做“铮子”的女士一下就被挂在粉墙上的对联和立轴吸引住了,大加赞赏。当知道了这是伯祥先生的两位同窗时便急切问:“你这两位同窗都有了家室吗?”伯祥先生回答:“颉刚去年小年夜娶的亲,还没听说叶家有什么动静,只知道圣陶就要去言子庙上课了。” “不知你和顾颉刚能否为你朋友做媒,我为我家侄女胡墨林去叶家提亲。”
这位铮子女士留学日本、在一女校教国文,偶尔也发表诗文,爱才惜才。也是一个逃离家庭樊笼,争取人格独立的新派女子。两日后,铮子女士便拿着侄女的照片去叶家提亲,一切彩礼不要,只是一样,婚事要等侄女中学毕业后再去北京念完女子师范大学后再办。
女方胡墨林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续弦后,后母进门来第一件德政,就是给胡墨林裹足。铮子女士听到侄女痛得直喊,就一把缠脚布扯了个粉碎。后母说:“这双大脚将来嫁不出去,谁养她一辈子!”二姑母说:“你不养我养!”转身把侄女拽到自己房里,从此不让这位后母再碰她。胡墨林也一直把姑母当作母亲,婚姻大事也就由姑母做主了。
而这位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的叶先生曾经主张过的“无金钱、无家庭、无政府”的“三无世界”,但想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是逃脱不了的,就看了看照片,就说婚姻之事,由二老做主。
就这样,叶先生因着一首小诗换得一个有文化的贤妻。
1916年8月19日,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姑苏城里,喜气洋洋,叶圣陶和胡墨林一对新人在此喜结连理。
要知道,叶圣陶和胡墨林不曾见过面,通过信,直到结婚时,两人才得以相见。真真是“姻缘一线牵”见第一面时,两人都有一见如故之感,又都是教师,婚后,两人情投意合,夫唱妇随。两个诗书满腹的文化人把平常日子过得琴瑟和鸣。
胡墨林的一张结婚照上脸庞像用圆规画的,微微笑着;眉毛稀稀朗朗,叶先生经常开玩笑说的:“淡淡春山有若无”。夫人这稀朗的眉毛在他眼里也自是一番韵味。
1917年暑假,他们俩还把蜜月旅行给补上了。 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中流连并影,还抽时间专门去家乡白云庵右首边的月下老人祠,去拜祭月下老人牵来的美满姻缘。这之后的第二年便有了大儿子叶至善,因着样子像胡墨林,叶先生取乳名为“小墨”。从儿子的名字可以看出叶先生“做人为善”的人品操守,亦可以看出叶先生对妻子发自于心的疼爱。
叶先生的《过去随谈》上说:“结婚以后两情颇投合,那时大家当教员,分散在两地,一来一往的信在半途中碰头,写信等信成为盘踞心窝的两件头等大事。”一年中两度分离,新婚加上小别,也不必再为从未写过情书而抱憾了,汩汩如溪流,一封又一封,真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胡墨林便从南通转到了甪直,和丈夫在同一所学校任教。叶圣陶越来越离不开妻子了,在他的日记中常有这样的话:“墨不在家,便觉异样,”“墨不在家,余则寂然无聊。”
叶圣陶第一次到北京后,认识了周作人、孙伏圆等人,王伯祥推荐他到北大任教,当时北大的聘书是为期两年,教作文课,由于胡墨林正怀着身孕,他只教了一个多月的作文课,就请假回去了。因为胡墨林产期将近,他要亲自送夫人去苏州的医院分娩才放心。
一九二八年吃桂花栗子汤的时节,叶圣陶为了结婚十二年纪念,带着全家老小六口去杭州做七日游,奢侈地在环湖旅社开了两间客房。结果旅囊金尽,只得提前一日回家。
1930年,他们已经结婚14年了,叶圣陶对两人的评价是,“对方怎样的好是彼此都说不出的,只觉得很合适,更合适的情形不能想像,如是而已”。
这让我想起钱钟书和杨绛,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把它念给钱钟书听,钱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杨绛答,“我也一样。”
他们的美好姻缘一如他们的人品学识,但再好的情缘也是苦乐交织的。
在那样一个多灾多难,战火纷飞的年代,人们都活在动荡不安之中。1939年,日本人轰炸乐山时,叶圣陶在成都中学教师讲习所讲学,胡墨林带着孩子留在乐山家中。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19日那晚,叶圣陶担心家里,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教育厅雇了辆汽车,送他和另外几位教授一起回乐山。一路上,他心急如焚。叶圣陶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得知全家平安,正借宿在友人贺昌群家的消息。他那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急切地跑到贺家,见到劫后余生的家人,欣喜若狂。
相濡以沫一伴就是41年,那也是在战火纷飞、朝不保夕中一起度过艰难岁月的41年。
1957年的初春,当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科长的胡墨林因着一直的操劳和体弱多病,两次手术多方医治后终是离开人世。
子女们担心他受不住,就让小儿子在他房间里支个床。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台灯亮了一个通宵。 另一张纸上写的一首五律: 同命四十载,此别乃无期。 永劫君孤往,余年我独支。 出门唯怅怅,入室故迟迟。 历历良非梦,犹希梦醒时。从此天人相隔。
叶圣陶在3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墨以今日逝世,悲痛之极,……余四十年来相依为命之人至此舍我而去矣”,“永不忘此惨痛之日”。他辗转反侧,写下了悼亡词《扬州慢.略叙偕墨同游踪迹,伤怀曷已》:
山翠联肩,湖光并影,游踪初印杭州。
怅江声岸火,记惜别通州。
惯来去、淞波卅六,
篷窗双倚,甫里苏州。
蓦胡尘纷扑,
西趋廛寄渝州。
丹崖碧山献,
共登临,
差喜嘉州。
又买棹还乡,
歇风宿雨,
东出夔州。
乐赞旧邦新命,
图南复北道青州。
坐南山冬旭,
终缘仍在杭州。
王伯祥先生说,《扬州慢》实为“八州记”,是叶圣陶夫妇40年共同生活的记录。
当时,叶圣陶担负着教育部副部长、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总编辑职务。朋友和同志们见叶圣陶日日夜夜沉溺在悲痛里,都劝他去外地休养一个时期。在老友王伯祥和秘书史晓风的陪同下,叶圣陶到武汉、广州、金华、温州、上海、南京等地走了一圈。然而,南国的美景仍无法排解他郁结心头的失落与哀愁。4月7日,他在《水调歌头·从化温泉》一词中写道:“排遣哀愁无计,始作南州游旅,愁尚损春眠。灯灭帘栊黑,听水复听鹃。”他觉得贺方回悼念亡妻赵氏的《鹧鸪天》,就像是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一样,每天都要默默背诵一两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初露倪。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胡墨林去世后,他把胡墨林20世纪30年代以及去世前的照片放大后挂在卧室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伴着自己。叶老守着这些照片过完他孤单的31年。他始终遵循胡墨林逝世当天自己在日记里写下的话:“1957年3月2日,永不忘此悲痛之日。”直到他逝世的前一年,每逢3月2日,他必定在日记上记着:“墨逝世若干年矣”,从未中断。
1987年岁尾,叶圣陶最后一次生病住院之前,特地关照子女说:“到母亲的忌日,你们无论哪一个去坟上看看吧”,“我就不去了。”叶圣陶是在1988年胡墨林忌日的前十几天离开人世的。
对自己这样美满的传统婚姻,叶圣陶有两个感触,一是自己很幸运。“这样打彩票式的结婚当然是很危险,我与妻能够爱好也只是偶然;迷信一点说,全凭西湖白云庵那月下老人”。二是这种传统婚姻可以省许多精力,让人有余力做其他事情。“我得到一种便宜,不曾为求偶而眠思梦想,神魂颠倒;不曾沉溺于恋爱里头,备尝甜酸苦辣各种味道。青年期的许多心力和时间是挪移了过来,可以去应付别的事情了。”由此,叶圣陶得以有时间教书、阅读和写作,取得很大的成就。
学者文人的爱情在我们眼里固然绚丽如花,在这如花般美好的背后更是人品与学识的考量。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不仅仅是有着对家人爱人的情义担当,更有一份对事业的追求、对社会的担当。
叶圣陶说他的婚姻就好像打彩票中了头彩,叶圣陶与胡墨林的旷世爱情似有缘分与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婚姻中两个人人品、学识、性情等精神上的门当户对,和他们都是对生活、对亲人及他人的热爱的赤子之心。与那些“恋爱至上”一不如意就仿佛世界末日要死要活的爱情相比,是何其健康与美好。
只有建立在共同价值观共同追求基础上的爱情才是最坚固最持久的,如马克思与燕妮,钱钟书与杨绛等。再浪漫也不能任凭爱情在天上飞,只有把它根植于坚实的大地上才会开出最美的花。
对于我们这些平凡的普通人来说,美好的爱情就是:在不离不弃的坚守里成长为最好的自己。社会也是有了这无数的普普通通才有了这万家灯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有像大师一样追求美好爱情的权利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