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乐学书院之学妹读经
一字一句读《论语》第383天
原文阅读:
16.1 季氏将伐颛臾(zhuān yú)。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城邦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译文讲解:
季氏将要讨伐颛臾。冉有、子路进见孔子说:“季氏就要发动攻打颛臾的战争了。”孔子说:“冉求,这难道不该责怪你吗?颛臾,从前的君王已封它做东蒙山的主祭了,而且就在鲁国的疆域之内,是公室的臣属,为什么要讨伐它呢?”
冉有说:“是季孙大夫他想去攻打,我们两个做臣下的人都不愿意。”
孔子说:“冉求,良史周任有句话说:‘尽力尽责来负担你的职务,实在做不好就作罢。’主君有了危险不去扶持,要跌倒了也不去搀扶,那还用你们这些辅助的臣下干什么呢?而且你的话也说错了。老虎、犀牛从笼子里跑出来,龟甲、玉器在匣子里放坏了,这是谁的过错?”
冉有说:“现在颛臾城墙坚固,又离费邑很近。现在不夺取它,将来一定会成为子孙的忧患。”
孔子说:“冉求,君子最痛恨那种不肯实说自己的实际欲求,却偏要编出托辞来的做法。我听说,不论有国的诸侯还是有家的大夫,不忧虑贫穷而忧虑财富不均;不忧虑人口少而忧虑不安定。如果能够均富也就无所谓贫穷;大家抱团和睦,就不必担心人少;能安定和睦也就没有倾覆的危险了。正因为如此,如果远方的人还不归服,就兴礼乐教化、以仁德来招引他们;招徕他们之后,就好好地安顿他们。
孔子接着说,现在你仲由和冉求两个人辅佐季氏,远方的人不归服,却不能招徕他们;国家分崩离析却不能守护,反而策划在国内大动干戈。我只怕季孙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是在朝政内部的混乱吧!”
启发思考:
“季氏将伐颛臾”这个故事,有点类似前面学过的“侍座章”,是《论语》里少有的完整故事。这一段记录文字,不仅明确地表达了孔子的治国理念,而且在对话问答中,充分地体现了孔子环环相扣的严谨思维和形象精准的语言表达,真是下笔如神。
颛臾是鲁国的附属国,靠近季孙氏的采邑费城。 显然,季孙氏出于巩固自己家族势力的考虑,准备拿下这个地方归为己有。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和季路知道事关重大,特意来向老师通报,当然是对老师的尊重,更是为了得到老师的认可和支持。他们说:“季氏将有事于颛臾。”不好直接说攻打、占领,而说“有事”。理不直则气不壮,不能直说,只好绕弯“曲说”。而且,一直快言快语敢于和老师较劲顶嘴的子路,从头至尾未出一声。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大概他知道理亏,怕挨老师痛骂。
冉有忐忑不安地说出了话题,孔子回答了三句话。第一句反问——“求!无乃尔是过与?”冉有!难道你不该受到责备吗?第二句陈述——“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历史清楚,事实清楚。颛臾是先王封的鲁国附庸,先王封,不应伐;在鲁域,不必伐;季氏非国君,无权伐。第三句又反问——“何以伐为?”师出无名,完全是无义之举。可以看出,孔子反对季氏伐颛臾,态度明确。你们还来想请我支持伐颛臾,孔子很是生气。
孔子这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责问冉有,你这个季氏的家臣总管是做什么的?你怎么不劝阻呢?颛臾是历代先王所封,是东蒙山的主祭,而且属于鲁国公室的臣属,季氏凭什么要攻打它?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冉有知道从道义上说不过老师,只好找梯子下,连忙表态:“我们两个人不想这么干,是季康子的主意。”这第二个回合的对话更加精彩。孔子没有让步,继续教训他们。孔子先引用名人名言“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从政替人做事就是要发挥能力、担任适当的职务,如果做不到就辞职走人,也就是孔子说过的“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篇第十一》第24章);接着阐述在其位还要尽其责,看到危险,看到人将要摔倒而不去扶持,那还用辅助的人干吗呢?
为了强调助手的责任,孔子又打了个比方——虎兕从笼子里溜出来,龟壳美玉在盒子里打碎了,这是谁的过失?当然是看护的人。孔子用这两个反问强调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是有责任的。令孔子痛心的是,冉有、季路作为他的高足,不但没有阻止季氏的行为,反而成为帮凶。他们不是孔子理想的“大臣”,只是帮助大夫做事的“具臣”(参读《先进篇第十一》第24章)。连续四个反问,可以想象出孔子的气愤和痛心。
这几句话全说在痛处,直捅冉有的心窝子,而且把子路也一块儿捎上了。冉有实在扛不住,说了实话。他给季氏当总管,倒是尽心尽力为季氏家族谋利益。他把心思就直接说出来了:此地非常坚固,而且离费城靠得太近,如果不趁现在夺取它,以后恐怕会留下隐患。可以看出,刚才冉有说的“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只是托词,他在帮着讲伐颛臾的理由,说明他们已经参与了季氏的策划且支持季康子。
第三个回合开始了。这一次,孔子的情绪稍稍平复,从开始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激愤,回到了理性的思考。他用一贯的仁政理念阐述了不应该伐颛臾的理由。首先,孔子对他们不光明磊落的态度表示鄙夷,这里引出了孔子的一句名言:“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君子讨厌“嘴上不说想要,为得到它一定找理由”的做法。
接下来四句话,孔子讲了管理家国应以“修文德”为本,以安、和为目的,而不是追求人、财富的多少。 孔子告诉两个弟子,上位者要“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你们辅佐人主,要让他们明白,只要能均财均富,财物少也并不可怕。只要能安定百姓,贫穷也不算上多大的事。人心安稳了,国家还有倾覆吗?
“不患贫而患不均”,孔子这句话流传下来,对后代影响很大,甚至扩散开来,塑造了普遍的社会心理。千百年来,对这句话,也有许多批判的声音。但是仔细阅读原文,就能够明白,孔子并没有什么不重视发展生产,只要平均主义就行了的意思。这可以有正反两方面的理解。社会的平均,从积极的方面说,体现公平,关注全体人的民生;从消极的方面讲,导致平均主义,效率低下。这是个复杂的社会管理问题,这也是个动态的问题,人类社会一直在探索,也没有固定的模式,尚处在解决的过程之中。现阶段国际通行在公平公正下,在基本社会福利之上,鼓励个体按照规则竞争,保护个人合法权益。
孔子强调以“修文德”经世治国,对人类社会而言仍具有永恒的价值。这句“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前边咱们学过,他给叶公也讲过同样的话,叫“来远人”。这里说得更为具体,远人怎么来呢?不是靠武力扩展掠夺人口,而是修文德,行仁政,靠信义来感召他们。只要你内修仁政,推行礼乐教化,远方的人听闻风声就会来依附,来了之后就要好好安顿。
第六句话,孔子指出了冉有、季路的不作为。最后孔子得出结论,警告季康子——祸在萧墙——“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你们帮着季孙氏的种种做法,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你们一意孤行帮着季孙氏这么做,其后果,我恐怕不是什么颛臾,灾祸的种子就在宫廷里边、家族内部已经埋下了种子。
这段有名的对话,是《论语》中少有的孔子的长篇大论,语气、口吻逼真传神。两千五百年后,我们好像如临现场,看见老师对着自己的两个爱徒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同时他又环环相扣,语语中的,步步进逼,直到把问题的本质说破。随着记录者一口气读下来,令人感觉酣畅淋漓,不禁为文中呈现的思维和表达的魅力所折服。与此同时,想到,孔子不因为季康子迎回了自己,就放弃原则而迁就他,其特立独行、坚守道义的品行,更是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