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荒诞人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以下所见,真实,真诚。

写完,我想到一句话——

“有些人的人生,轻如鸿毛。”

是这样的吗?

请阅,共勉。

01

突然想写这一家人,在我打算听网课记笔记的中途。

为什么想写?我也不知道,说真的,也许就是那己经深扎进我脑海里、长了许久想要冒出来的一股子冲动。

也许,是他们的存在,让我从很小就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或者,是我混乱的记忆里其它什么片段让我不得不用这种记录的方式进行再清理。

不写出来,怕是这一小段时间里,会不得安心。

关于他们,我最初的记忆源自那家人门前清幽的夜来香,在偏远落后的农村,这个香气带给我一种高级感和神秘感。直到长大后,听到邓丽君悠扬绵软的《夜来香》曲调,我都会想起这家人和他们所有的荒诞。

我长大后才知道,这花,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高级的审美和嗅觉而特意购买栽种的,而是因为,夜来香们恰巧长在了他们屋前。

这家屋子立于一座小山的山腰,曲径弯弯的窝窝里,路边边,经过,满是五颜六色的花朵,很美,很香,夏天的夜晚路过,更是香气袭人,几里外都能闻到。

也许是那夜来香,也许是门前那些盛开的花儿。

这屋子里的三个女孩儿,越长越美丽,越来越招人喜欢。

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透过花丛朝屋里望上两眼,眼神充满好奇。我小时候跟在背着锄头的大哥大伯大叔身后,都能听到他们喉咙里吞咽口水的声音,路过的女人们,则是一脸的嫉妒与不泄。

两老口,其实是村里最老实巴交的一对夫妻,除了把门前的花养得美,三个女儿也生得美,但是这对老夫妻的头脑和胆量,却是让村里人最为瞧不起的。

但我很喜欢路过那里,好看,花美,香。

我因为太小,个头太矮,硬是没能体会到当时这家里三个美人的风采。

听说,他们家大女儿,从小便跟一个更远更穷的远方亲戚订了娃娃亲,长到16岁,就给嫁了,走的时候,非常削瘦,不愿意离开,哭天抢地的。婚后回门的那天,也是抱着门框不愿意走,两母女抱头痛哭,给村里留下许多闲话,说这样兆头不好。

仿佛好像真是兆头不好,这个大女儿后来过得异常辛苦,也是生了三个女儿,整天忙里忙外,苦着脸,从来不笑,瘦若干柴。

也许是从此心里生了恨,对父母的埋冤深入心底,这个大女儿之后不再愿意回娘家,她对家人的怨气,成为两老口一生的愧疚,但,毫无办法。

02

二女儿的美,却是村里人最为赞叹的,五官极为精致不说,肤色白而红润,身材也是凹凸有致,村里人都说,这家人,就靠这个二女儿了,如果她嫁得好,这老两口往后的日子不愁了,说不定,还能让小女儿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这个小女儿也长得不错,但长相却不如二姐美,身材不如大姐高挑,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个长大后的小女儿,才是让整个家庭命运急转的人。

但是,这家人实在太穷了,娶了她女儿,是不会得到任何嫁妆的,谁又有那个财力娶得起呢?穷得实在让人害怕摊上一个无底洞。邻村的青年男子都有心无胆。毕竟,那个年代,并没有什么富余的家庭,只有谁比谁更穷的。

有天,二女儿清早去赶集卖鸡蛋还有一点糠咽菜,黄昏急冲冲赶回来,一到家就哭,家里人正打算关上门好好问问,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满脸堆笑的年轻帅小伙儿,这对老实巴交的老两口子愣住了,小伙子很会看人脸色,一见着这一对憨厚的父母,便勇气攀升,直接了当地说:我看上你们家闺女儿了,我一定要娶到她,发誓对她好,也发誓对你们一家人都好,爸,妈,请给我一个孝敬你们的机会吧!

说完,扑通一声,跪地。

二女儿哭着冲出来,“嘭”一声,把门关了。

听说,这小伙子的确是跪地很久,夜黑得不能再黑了,见这家人再没有开门的意思,才不舍地离开,摸黑回了家。那时的农村,山路多,坟墓多,摸黑,是一个极其考验胆量的事情。

他们以为他不会来了。

一家人问二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女儿坚决不说。

一个月过去了,那小伙子也没见来。大家以为,他是死心了。

美人儿又可以放心地出门了,赶集,卖鸡蛋去。

又是一大早出门,黄昏又急冲冲跑回来,关门就哭,老两口打开门,果然还是那小子。不过,这回,这小子带了很多礼物,不对,确切的是,挑了一担子礼物过来,具体是什么,我太小了,不记得了。

又是关门不迎。问女儿发生了什么,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半年过去了,小伙子再也没来过了。一家人以为终于清静了,可以过回往常的日子了。

冬天,奇冷,下着雪。

二女儿又是大清早的赶集去卖点东西,不料不到中午,就被人抱着回来了。是的,还是那小子。

这回,终于进得美人家门。

据说,是路太滑,姑娘跌倒扭伤了脚,被一路默默跟随的小伙子看见,一把抱起,姑娘死打他,他都不松手,这会儿脸上还有掌印。

刚坐下,抬眼一望,家徒四壁,小伙子顿时泪流满面,问那姑娘,家里穷成这样,还不让我来帮帮手,帮帮你爸妈?我这么有诚意了,今天打也被你打够了,你心还是这么狠吗?

姑娘低下了硬气的头,红了脸。

那天天一黑,小伙子就走了。老两口也觉得小伙子没啥毛病,人长得也结实英俊,也没欺负女儿,女儿哭什么呢到底。

姑娘说:我就是害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看见他就怕。

然后,又哭了。

第二天,小伙子带了几个人过来,挑了几担子丰厚的礼物,还带了一个媒人。

第三天,小伙子找人过来把这破屋子的屋顶给修补了,砖墙也重新粉刷了一遍。

第四天,小伙子让人接了他们一家人去他家看看,让一家人放心。不管怎么样,男方家境,的确是好过女方家好几倍,又是独子,还有一个妹妹。

之后,终于安了心,订了亲,挑了个日子,姑娘很快更随着过年的喜庆,出嫁了。也是刚过16岁。

这一切,在当时才十来岁的三女儿眼里,就像个故事一般,好看、新奇、好玩、浪漫、有面子。

二女儿的风光出嫁,的确曾让这家人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这个年轻热情的小伙子,的确也践行着承诺,婚后,每一两个月,便带着美丽的妻子回娘家看看,带上上好的礼物,把媳妇儿打扮得漂亮至极,让这个美人儿,一天比一天开心,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灿烂。

二女儿嫁得好,也过得好,成了这个一直时运不济的老夫妻扬眉吐气的理由。现在,就等着三女儿也能嫁得好了。这样,就万事不愁了。

能不愁吗?

二女儿嫁过去,一两年没见怀孕。村里人又开始说闲话了,暗里兴奋,幸好没娶进门,原来是只不下蛋的鹅,漂亮,有什么用?还得倒贴。

小伙子也没有以前跑得勤快了,嘴上还是非常地能说会道、哄人开心。逢人便笑脸相迎:我们还年轻,都还不到20岁,急什么?多玩几年不是正好?哈哈哈。

乐观是对了,第三个年头,姑娘肚子挺争气,生了一个儿子。

又过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小伙子乐坏了。

村里人这下闭了嘴:原来是一只还没有长熟的金鹅,便宜了那小子。

两个儿子落地,之后也许是太累,再没怀上。但也够了。两口子也很知足。

小伙子是个能干人,看到煤炭稀缺,便学人贷款搞了一台拖拉机,做起了倒卖煤炭的生意,很快便发了家,修了小洋楼,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煤老板,头脑极为灵活,嘴上也灵巧,他当年勇追知名美人儿的故事也传遍千里,成为美谈。

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有了两儿子,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女婿做了老板,比以往更为忙碌,给岳父母献殷情的心情也消失了。

农村的人,隔壁邻里之间,也是扯不清的皮毛,各种乌七八糟的一锅乱斗。

这对老实夫妇,还是会被人欺负,女儿嫁得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儿子!养好了女儿有什么用?还不是给别人家里养的!老了没有儿子,谁给你们送终!

于是,抢占他们的田地、挖他们长熟了的一切东西,水果、蔬菜,还杀他们的鸡。没办法,邻居家生的是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又娶了媳妇儿,人口多了,力量也大了。小山腰也就那么一口小窝,资源如此稀少,不想办法挤走邻里,还能怎么着?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赢,一回嘴,人就拿你家没儿子说事,气得老两口成天抹泪。斗得多了,二女婿找人来帮忙打架,人找来村里领导,说你别村的,不要跑来管我们村的事。上头都插手,二女婿也无计可施。

老两口气得没了办法,也只得另寻他处,琢磨着想搬家了。

但是,这原本就是山区,周围全是山,除了农田,能住人的平地稀少,谁能舍得把自己的地儿空出来让给别家?

除非你有财力,自己拿钱另开一方平地出来,给村里交个报告,也就成了,那是你的本事,谁也眼红不了。

没钱、没势、没地位、没尊严的这家夜来香老两口,哭肿了眼,身体越来越差。

村里人,不是没人同情他们,但也是没办法,爱莫能助。

这时候,我娘,光荣出场了。在他们这一家的命运转折里,划上了一笔鲜亮的色彩。

03

我娘,也是一个美人,大美人。

但,我娘,还是一个能人。

她就是那种靠自己的本事在村里另一座山的山腰开荒拓土的人,为了脱离不够善意的公公及妯娌,她硬是靠自己的力量,挣钱借钱,想各种办法,挣得自己的一块自由地。

为了开土盖房子,苦累也开心。

就因为,她生的是一个女儿,也因为她的老公是一个光荣的吃国家粮的人民教师,严格遵守国家“只生一个孩子”的计划生育政策而被迫堕掉了腹中儿子,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还要忍受公公及兄嫂家的欺压,这可不行!

在那个年代,为了摆脱这种“寄人篱下”的不快,她做为一名外地远嫁而来的农村妇女,也是使出了洪荒之力了。

房子盖成了当地最好的砖瓦平房,成为当时一件极其令人嫉妒的事情。

然而,这个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另一座山里,我娘的老公远在学校,在课堂上表现才华、在球场和学生们飞扬青春、在年轻女教师群体里展现口才、在他的崇拜者身体里挥洒荷尔蒙……他是活得是如此的洒脱快活。

美丽的妻子在家里任劳任怨地劳作,可爱的女儿遥晃着小脑袋,他啥也不用做,每每回到村里,便沐浴在乡亲们无尽钦佩羡慕的眼神里,笑得那个肆意畅快。

在他那公子哥儿般放浪得意的笑声里,在他袖手旁观的日子里,我娘,被村里那些嫉妒的人装神弄鬼的吓坏了。

先是拿水弹炸飞了新屋前的鱼塘,死鱼飘满了整个鱼塘。

再就是五夜时分,用尖锐的刀尖,划过一块块的玻璃,发出刺耳地“吱吱嘎嘎”声。

再不就是月黑风高的夜晚,搞个死人脸,紧贴着玻璃,一动不动,然后,突然飘走。

再不就找来巨大的钢钳,拖走那只忠厚聪明的大黄狗,留下满地的血迹……

我娘她老公回来的日子不多,一回来,便是友朋高座,酒肉满席,他会寄上围裙,穿着露出肌肉的汗衫,挥舞着锅铲,在厨房里尽显他的好男人好老公角色。酒足饭饱之际,在众人面前,一把抱起他那纯真无知的女儿,高喊:这是我的掌上明珠,我的心头肉!哈哈!然后大嘴贴上小脸蛋儿,大嘴波一口,倾情演绎好爸爸角色。众人也跟着奉承,一派和乐。

表演结束,完美。

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会打她,一个巴掌扇过去,清脆。或者拿手抱住她的头,猛地撞墙。把个“掌上明珠”吓得哇哇大哭。

他离家的漫长日子里,只余空山中的一对母女,孤单寂寥。

真的,一年到头,他实难着家一趟。要说那个学校离家到底有多远,走路也就是不到一个小时吧,骑自行车也就三十多分钟上吧。要说课业有多忙,他一个数学课老师兼班主任,呃,那里的课业到底有多重呢?不知道,只听说,他晚上下班后,基本喜欢搓麻将到深夜。

有天我娘想到了个主意,就是去把她老公的一个非常乖巧的女学生叫过来,晚上多一个人,壮一下胆。想着那个女学生,平日里看着很老实温柔,成天“师娘师娘“的叫得热乎亲切,我娘便对她很有好感。

于是,从那天起,她便黄昏给女儿做好晚饭后,再出发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接她的学生过来做陪。

接了整个暑假。而这个暑假里,说是学校里很忙的教师老公,却能常常回家了。有时回来看一眼就走了,有时留宿,那个女学生就自己回家去。

这样子暑假快结束,任我娘怎么接,女学生都不愿意再来了。

直接有天收拾桌子,看到一本我娘怎么都看不懂的数学书,随意翻开,抖落了一封信件,确切地说,是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

原来女学生深深暗恋自己老公,她是自个儿“引狼入室”了!枉费她一翻好心,把人姑娘当成亲妹子般看待!

至于自己男人跟这个女学生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娘选择了沉默隐忍。

也许,只要不离婚,她永远都是最重要的那个。只要她忍了,男人也不能怎么样,做为一个教师,难不成还想坏了自己的事业?不要自己的名声?

我娘觉得,她这样,才是明智的。

不知道是不是当时远嫁他乡的农村女人都会过得不好,不管是嫁到什么样的人,是农夫,还是教师,还是商人。

我娘,还是很羡慕夜来香家的二女儿的。虽然,那个二女儿,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削瘦。

也许,真是,只有混得不好的人,才会想到要抱团取暖。

担惊受怕又被伤了心,我娘不得己把目光投向了夜来香老夫妻。她真的很同情他们因为没有儿子所受的欺压,在那对老人当着我娘的面深夜痛哭之后,我娘当即就做了一个她认为是天下第一“拯救者“的决定——在自己屋旁边,再开出一小块地,让给他们住,做成邻居。

老实巴交的人,不会欺负对方,还能互相照应,善良的人住在一起,不是很好吗?这样,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于是,这个村里地位最低的夜来香一家,终于攀上颇有名气的教师家庭,成了好邻居。

04

搬了家,又有了村里最有文化和地位的一家庇佑,夜来香夫妇手握第三个长相不错的女儿不放了,他们绝意要将这个最小的女儿当成最后的筹码,让女儿留在家里,不嫁出去,让别人家的儿子入赘。

这个消息一传开,村里那些对丰满圆润的三女儿垂涎三尺的男青年都傻了眼。好家伙,都是穷得有志气的人,凭啥要把自己家儿子搭进去,给人家女儿养老!那不行,尊严何存!

于是,这个小女儿安全的渡过了16岁、18岁、20岁,到了快22岁了,老两口急了,是真急眼了。

这对老夫妻真是太奇怪了,好像一直都很老。在我小小的年岁里,或者长大之后,记忆中的他们一直是苍老而削瘦的,老爷爷一天不停的忙碌,老奶奶也是屋里屋外不停的劳作,还总是伴着咳嗽。

这一家子搬到新屋过了一年半载的干净日子,不出第二年,家里又开始慢慢呈现出以往的败相。蚊帐从来不洗,无论春夏秋冬,一直挂着,颜色从白到灰到黑。砍的柴从来不放一处,就地摆在床边。灶台油渍懒于清洗,愈发黑得发亮。

大概是一屋子土味儿所焕发出的原始的阴沉与颓气,有一天居然吸引了一条远道而来的大白蛇,盘居于正屋门角,久久不愿离去。

这吓坏了这一家子人,门不敢进,饭不敢吃,连动都不敢动。试探多时,感觉大蛇对他们并无恶意,也许就是觉得此处极为阴凉,就想过来休息休息一下吧。

男主人可等不了,饿坏了,拖着抖动的腿,快步请来一个“半仙”,点上香烛,烧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这样念了一日,直到第二天清晨,大蛇才慢慢挪动身躯,离开。

蛇走后过了半年,终于来了一个媒人上门说媒,说是有一个身体健全的男孩子,比三女儿小两岁,就是家里太太太太太太穷了,所以,没法娶到媳妇儿,愿意入赘给别人家做儿子。

老两口一听,眼睛放光。

第二天,媒人带来小伙子一瞧,个头还挺高,模样也周正,全身也没毛病,说话也灵活,还比姑娘小,有啥不乐意的呢?让两年轻人自己瞅一眼,两人都红了脸,成,这事儿成,赶紧答应了。

没过多久,两人相见不到两月,成婚。

没办什么喜事,没钱。

我娘送了上好的猪肉供他们待客之用。那时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学校读书,没参加他们婚礼。只是某天回家,发现他们家突然多了一个喜眉喜眼的年轻男人,他对我还算友好。

这三女儿话真不多,随了她爸,平常总是一副笑脸,白天田里地里,啥活儿都干,利落又勤快,身板儿也是生得相当结实。

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这家人乐坏了,添孙了,终于翻盘了!村里人闲话,也真是不多了,对他们这一家,态度也客气多了。

而我家,光景日渐成颓势,我娘见家里屋子的债务太重,光靠卖点粮食,根本不是办法,老公常年不着家,也没见着男人往家里拿钱,女儿要读书,债主时不时过来摧债,眼着着日子越来越难熬,心想着,不如也去广州进工厂打工算了,多劳多得,肯定比蹲家里坐吃山空强。

于是,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夏天的下午,我娘给我做了一顿十分平常的午餐,抱抱我,就走了,说,就两个月,两个月就回来了。

那时,我也就差不多7岁的样子吧。

之后,成天跟着爷爷,盼爹娘回家,成了我最大的希望。

放学回家,吃夜来香爷爷奶奶给做的咸菜鸡蛋炒饭,也成了每天最开心的事情。

05

这年深秋,我娘居然和她男人一起回家了,他们看上去好开心,我娘穿着一套特别时髦的粉红色大摆长裙,和她男人一起在屋前草坪上跳他们新学的交谊舞。

他们一到家放下东西,便开始起舞。

我看他们笑得真开心。

但是我当时刚放学到家,突然发现他们也在家,然后,我想吃好吃的,我好饿。

没有我的新衣服,也没有属于我的礼物。我虽然在笑,但我小小的内心慢慢开始觉得,属于我的快乐,或许,没有了。

眼前的,好像不是爸爸妈妈,只是两个向往自由的陌生青年男女,外面的一切对他们而言是那么的新奇而鲜活,一个是自认为才华横溢的村里唯一大学生,一个是美貌出众的年轻大美人儿。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我无法感知这一切,只是我小小的身体里,有一份被忽视的没落感被存留了下来,再也没有脱离我的身体,我是那么地想念他们,天天盼着他们,结果我放学回家了,他们也看见我了,却并没有冲过来抱抱我,而只是,跳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舞蹈。

我知道,一切正在变化,也真的变了。

我知道,没有我的礼物,我也不用再期待了。

他们跳完舞,从衣袋里掏出了几颗糖给我,我接了,转过身,含着眼泪吃了一颗。真的,我觉得,我是多余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敏感?从这么这么小的时候,就开始体味到这些?我并不想这样。能够简单麻木地快乐着,多好。

那时开始,我心里的陌生,一层加一层。

后来他们再次离开,又回来,再离开,又回来,反正没有我的礼物,我己经日渐麻木,不再深问内心的失望。我觉得,我还是可以找到别的快乐的。

再一年,我娘一个人回来了,我放学回家看到她,她的脸变了,变得凶,变得凌厉,怒气冲冲地叫骂,夜来香老夫妇垂着脑袋站在一边,我觉得他们看上去好可怜。

我走过去问那个一直带着麻木的笑容的三姑娘,人告诉我:你家的油菜籽不见了,你妈说是我们偷的,我们也不知道啊。

我惊呆了。

我娘一眼看到我,一把把我抓到人群中间,让我回忆昨晚临睡前发生的事情。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妈用她严密的逻辑和推理,得出结论,那油菜籽,就是被那个入赘女婿给偷了,这一家人都知道,为他掩护,装傻充愣!

夜来香奶奶全程在哭,我妈拿眼睛直盯着她,说:我对你们一家有多好,掏心掏肺地对你们好,看到叔叔睛睛不好使了,我亲自买猪肝亲手做给他吃,叔眼睛好了,我让你们感谢我了吗?这有这屋子,你们一家,要不是我,你们还窝在那个窝里受尽别人的欺负!现在好了,看我家败落了,我出去打工了,家里没人了,你们就反过来欺负到我头上吗?婶儿,你看着我的睛睛,你敢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敢发誓吗?!

奶奶只知道哭,只说:我们对不起你,没有给你看好家门,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娘一摆手:我不管,家贼难防!走,到厨房,把那脚印给我看好!我去找公安局的人过来!你们那好女婿呢?怎么,不敢回来了吧!你们给我等着!

那天的夜很漫长,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吃晚饭,反正,我是守着那一对沾着油菜壳的脚印守了很久,直到家里来了很多人。

后面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们两家后来是彻底生分了。我再也没有去他们家吃过一粒饭,叫我,我也不去。

那个总是一脸带笑的年轻上门女婿,好像是不见了一些时日。

那时的油菜籽,听说很值钱的。打出来的油,可以卖不少钱。那年过年,我娘一直哀叹,说这一年又少了多少收入,又“引狼入室”!

此后,我娘美丽的脸上,仿佛便多了一层冷霜,笑容不再,清冷异常。也许是这样的伤,让她的心里多一层硬壳,她对我,也仿佛没有了很久以前的那种亲柔。

说真的,我害怕。以前放学我期待看到他们,后来放学,我害怕看到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一回来就会发生什么,我害怕一切的不确定。想起有一次他们一回来,发现电视机被债主搬走了,也是一顿暴风骤雨、大喊大闹。仿佛他们一回来,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虽然都与我无关,但我真是害怕极了。

往后,我没了吃晚饭的地儿。我被安排到我娘她老公单位的单人宿舍。反正,这个男人自从离开曾经让他骄傲的教师岗位下海经商之后,就更难看到他,他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朋友家里胡吃海喝。

关于我娘的这个老公,抱歉,我真的记忆太少太少了,我实难用“爸爸”这个字眼,去称呼他,去感受他。

06

在我矇昧无知、灰色暗淡的记忆里,我从农村跟着我娘一起去到了小县城,然后,偶尔会回到乡村看看,老屋越来越破败。

有天回家,听说,那个过门女婿这回是彻底坐牢了。因为他爬电线杆,偷上面的铁帽子拿去卖钱。一开始卖了不少钱,做得挺顺利,长手长脚地挺能爬,如此轻松的钱,自然赚得很开心。

有次那家伙爬到路口最大的电线杆子上,去偷那最大最高的铁帽子,真是一个“有为”青年,非常有创意有想法,也很有实干精神。他蹭蹭蹭爬将上去,顺利把铁帽子摘了下来,然后,一个触电,“哧啦”一声,他应声倒地,从十几米高处掉落而下,摔断了腿。

一个月后,来了一个调查小组,查到电线杆上铁帽子没了。

顺藤摸瓜,把这入赘女婿给抓了。理由是,这无知的家伙,因为这个电线杆导电,直接使远处一个大厂突然线路起火,导致国家经济损失达多少多少万,在当年,数额相当庞大,一串串专有名词听上去特别地高级。

他“光荣地”被抓走了,走时带着笑容,说自己做了一辈子小偷小摸的事,这回终于干了一票大的。留下丰满愚顿的老婆、不满3岁的儿子和一对年迈的老人。

夜来香老妇父的生活,又倒回到从前了,贫穷地守着一个山窝。家里出了个罪犯,更是在人前抬不起头,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童,等着吃奶、长大、读书,全是开销。而他们唯一会做的,永远只是那几块田地里干不完的农活和每年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清的那一丁点儿收入。

贫穷,看不到头的贫穷。

还有希望吗?

曾经热心帮扶过他们的我娘,也已伤心离开。曾经我娘回到老屋,希望听到他们对她忏悔的言词,也许考虑将那个小女儿带出来跟她一起在县城打拼,赚点养家钱,但可惜,她除了看到老人的眼泪和对自己苦命的抱怨,没有听到关于对她的任何愧疚之词,也感受不到他们对她的惭愧之心,我娘,是真的寒了心了。

此后,我们以县城为家,再无回乡打算。

那个女婿听说要坐十年牢。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

有时候,你不禁感叹,人生之荒诞。

07

我娘和她老公离婚之后,己经进入高中的我,有年回乡去堂姐家看看,顺便看了一眼曾经有过几年童年岁月的老屋子,它破败、难看、毫无生机。我努力寻找温情,很可惜,并没有,我也仿佛并不伤感。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我坐在火堆旁,问伯母那家夜来香人家去哪儿了?

哎——一声长叹!

这仿佛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听到如此意味深长的叹息。

说出来都没人会信。但,确实是真事。

这家人自从奶奶病逝之后,越发陷入绝望。

消失了好几年不曾登门的二女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突然良心发现、同情心泛起,便来看望岳父老人,带上孩子,还有礼物。

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之是,事业小有成就的二女婿己经换了模样,而己生养孩子的三姑娘,悲伤中增添了另一层风韵,这两个人,就这么地,莫名其妙地,如干柴碰到了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做为同是父亲,又是岳父的老人,一身病,眼看着自己家的丢人破事一幕幕发生,无能为力。

这二女婿来得越来越勤,三姑娘来者不拒。前者可能是发现了另一个春天,而后者,也许只是伤心绝望中的放纵,不管不顾。

以为就是玩一阵子的事情,但还是超乎于你的想象,二女婿想了办法,让身在监狱里的妹夫不得己签了离婚协议,然后,带上重获自由之身的女人,和这个女人的孩子,以及老人,离开了那个山窝,和自己的原配老婆住到了一起,过上了两姐妹共侍一夫的“古代生活”。

是的,就是那个曾经被疯狂追求、美得让人窒息的原配,绝色美女。

她当年掩面啼哭,说不知道是为什么,一看见他就怕。

也许,正是她的懦弱,成就了她好老公和自己亲妹妹的天下谈质,或者说,一个大笑话。

人人都嘲笑她,为什么不离婚,做姐姐的,居然还镇不住妹妹。

人人都骂她的父亲,如此窝囊没用,乱伦乱到了家。

人人都骂她的妹妹,亲姐姐的老公都抢,还住进人家里,恬不知耻!

她说,她从一开始,一看见那个男人就怕,她到底怕什么,也许她真的心里并不清楚,也许,也就是一种宿命里自带的恐惧吧。

08

往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知道了。

那个地方,我再也没有回去看过,那家人,我再也不想过问了。

我只是有时听到《夜来香》便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一家人:他们来这世上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就在此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写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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