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这家伙的业务都做到医院来了？”

江攀龙忍不住皱起眉头冷笑。从他上大学到开始工作，再到独立开店的这几年，正是各种网络贷款和民间小额贷款在中国迅速发展的几年。他身边有过一些借网络贷款的人，也有各种还不上贷款和贷款所产生的巨额利息从而求家里帮忙擦屁股的人。不过，被各种贷款搞得妻离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的事，还没有在他的身边切实发生过。他只是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过这样的事例。而且，他也第一次见到贷款公司的人亲自到医院去和客户谈业务。

唐文光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江攀龙的存在，一边低低地笑，一边摇晃肩膀，很放松地向后退两步，后背几乎快要靠到楼梯间的墙面上。楼梯间的墙面可不像走廊那样干净、整洁，整片墙面上到处都是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脏灰。在昏暗的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身影仿佛分裂出几道叠加在一起的重影，反而显得有些模糊。

“没事儿，没事儿。你不必着急。我们肯定没有逼你的意思。我们只是想再和你确认，我们公司的规定，以及，我们当初签订的合同中的条款。”

楼梯间的另一边没有声音。原本一直在低声讲述什么的女声突然停下来。

“规定和条款，肯定都是已经约定好的，也是我的上司所决定的，我肯定也不能做主，对不对？签合同的时候，你也答应得好好的，还签过字，按过手印，给过我们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对不对？我们是正规公司，所有的业务都是合法的，我们会怕什么呢？你如果单方面违约，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对不对？”

江攀龙再次冷笑，差一点笑出声音来。他不得不承认，唐文光的这套话术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在一般情况下，不会把对方激怒，还能够完美地推卸掉自己的责任，甚至可以推卸掉公司的责任。

“好啦，妹子，”唐文光再次耸肩膀，用力吸一口烟，吐出一长串朦胧的烟雾，“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是正规的公司，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的。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公事公办而已。如果我们经理非要那么做的话，我也无能为力啊。”

躲藏在楼梯间中央的墙壁后方的女生机械地向前跨出一步，站到唐文光对面。楼道顶端的灯光径直从她的头顶照射下来，将她的头顶和大半个面部同时照亮。

江攀龙忍不住瞪起眼睛，口中吸入一口凉气。

站在唐文光对面的，是那个和萧欣阳、翟梓慧一起来参加漫展并来到自己的摊位上的瘦弱女生，穆胜男。

他记得，这个女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在自己和朋友们一同参加比赛时，萧欣阳和翟梓慧都在兴致勃勃地观战，她却从始至终一直趴在桌子上，对什么都不关心，连饭都不怎么吃。而且，她好像还和刘长林认识。只不过，刘长林从未和他说过她的事。

现在，他看到，她似乎变得更加虚弱，连站直自己的身体都有困难。她的左手一直扶住楼梯边缘的铁质扶手，右手一直捂住自己的腰。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而且像稻草一样干枯，看上去像是很久都没有洗过。她瘦削的脸庞完全是枯黄色的，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状态。

“好啦，”唐文光再次摇头，“妹子，我能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么多啦。现在，天已经黑了。你最好还是先回去，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穆胜男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沿着楼梯往下走。她的脚步很慢，也很轻，像是生怕别人发现她。每走出一步，她便用自己的右手揉自己的腰部和腹部。

“哎呀？！”

唐文光刚刚把自己手中尚未燃尽的烟掐灭，一步踏出楼梯间的大门，便看到半倚靠在电梯间墙面上的江攀龙。他吓了一跳，整个身体差一点撞到楼梯间的门上。

“哈喽。”

江攀龙露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抬起手，向唐文光摆手。

“龙皇老板？你……怎么在这儿啊？”唐文光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我妈在这儿住院，”江攀龙伸出手，往病房的方向一指，“我过来看看她。”

“哦……哦……”

唐文光连连点头，转过身，向仍然紧闭着的电梯门看去。

“你谈业务都谈到医院来啦？业务范围很广嘛。”江攀龙半开玩笑地说。

“嘀！”

电梯间的提示铃响起来。按钮上的光芒熄灭。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打开。电梯间中空无一人。

“龙皇老板吃过饭没有啊？”唐文光转向江攀龙，“要是没吃的话，要不要一起吃？”

“好啊。”江攀龙大度地一笑，随即抬起手，向唐文光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一同离开医院，前往医院住院楼马路对面的一整片餐馆。

住院楼的马路对面，是一整片连在一起的商铺，其中大部分是小餐馆或者连锁快餐店，小部分是比较便宜的小旅馆或者快捷酒店，其中还有一家可以买各种生活日用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几乎每一家店铺里都总有客人出入。来这里消费的客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求医的病人及其家属，或者是探病的家属。商铺中间还有一个小院子，有一条单车道通往马路，算是停车场。停车场里面满满的都是车，看不见人影。

唐文光伸出手，指向位于快捷酒店大门的左侧的面馆的大门。江攀龙点点头，把摩托车停到面馆大门的右侧，随即跟随唐文光一同走进面馆大门。

面馆里的客人不多不少，七张木桌子中有四张有客人入座。两人挑好两张靠窗桌位中空着的那一张，面对面坐下。

“AA制吧？”

江攀龙看见张贴在桌角上的点餐二维码，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扫描二维码，打开面馆的点餐页面。他迅速地点好一大碗牛肉面和一碟小菜，随即把手机重新收起来。

“哦？龙皇老板不打算请客吗？”

唐文光一边露出坏笑，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扫描自己面前的另外一张二维码。他点的是一碗炸酱面、一碟小菜和两瓶冰镇啤酒。

“我听说，龙皇老板最近的生意不错？还拿到全国亚军？那肯定是一笔不小的奖金吧？”

“谁告诉你，拿到全国亚军就必须请你吃饭的？”

江攀龙笑着接过服务员递给他的水杯，啜饮一大口水。

“我这可是小本生意，每一块钱都得用在刀刃上啊。再说了，我妈现在还没出院。我家里接下来还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

“哈哈。”

唐文光也笑起来，把自己的手机平放在桌边。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嘛。我们公司最近的业务也越来越忙。我们不光得整天打电话、发信息，还得整天四处跑，去跟客户面谈呢。这几天，我几乎连参加线上战队赛的时间都没了。我们队长还整天问我在干啥呢。”

江攀龙放下自己手中的水杯，注视唐文光的脸，表情不由自主地变得严肃起来。一段时间没见，唐文光嘴唇上下的两撮小胡子似乎变得更加浓密一些。他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更瘦一些。

“你刚才肯定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对吧？”唐文光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个妹子，就是我们的客户。她在我们公司的APP上面借了一笔钱。她和我约在医院见面，是因为，她身体不太好，好像是在医院检查身体。同时，她也是想向我求情，说自己目前手头上紧，可能没有办法按时还款。”

江攀龙抱起双臂，后背倚靠到木椅子的椅子背上。

“我们是合法的借贷公司，”唐文光摊开手，“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看一眼公司营业执照的照片。再说了，我只是个跑业务的，能接触到的就这么多。真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事，那也是上面的问题。”

“我知道。我不是不相信你。”

江攀龙把手伸向桌子边缘的筷子笼，取出一双干净的筷子。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刚好端到他面前。他挑起一大把面条，塞进嘴里，迅速地将它们吸进肚子里。

“我只是希望，你最好别把你的工作带到我们店里来。我店里大部分玩牌的客人，都还是学生。让他们过早地接触到你做的事，不太好。”

“我明白。”

唐文光也拿起筷子，把筷子伸向服务员摆放到桌子中央的两碟小菜中间，夹起一块拍黄瓜，吃下一口。

“你是知道的。我来店里的时候，从不主动提我的工作。我没有主动向孩子们介绍业务，对吧？”

“嗯。”

江攀龙一边点头，一边埋头吃面。他实在感到有些饿。

几分钟后，两个人面前的面碗双双见底。

唐文光把喝光的啤酒瓶挪到筷子笼边缘，拿起另外一瓶冰啤酒。他熟练地拿起开瓶器，打开啤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

“不过，我跟你说实话吧，龙皇老板。真的有玩家主动找我联系业务，让我给他们办贷款。”

“谁？”

江攀龙忍不住抬起头，伸出手，握紧自己手边的水杯。

“炽，”唐文光眉毛一扬，“还有铁闸、启明星。哦，对了，还有半朽之树。一共就是他们四个人。”

江攀龙皱起眉头来。他这才明白过来，刘长林为什么会一直是那种不自然的神态。还有，“铁闸”、“启明星”和“半朽之树”都是时常会来他的卡店的玩家。这几个玩家都是刚刚就业不久的年轻人，收入水平只能算是一般，手头用于买卡的钱也算不上特别多。在他刚刚开店不久的时候，这几个人都参加过好几次店里举办的小型比赛，有时甚至还取得过一定的成绩。只不过，自从今年的全国大赛之后，他就几乎没有再看到这三个人来到卡店。

“不过，他们几个的借款业务都不是我直接办理的，”唐文光喝下一口啤酒，“为了避嫌嘛。我都是把他们几个介绍给我的同事，所有具体的借款细节，都是我的同事和他们谈的。签合同的时候，也是我同事跟他们签的。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那你问过……他们为什么要贷款吗？”

“问过，”唐文光两手一摊，“不过，他们都不明说，只是说自己暂时很需要钱。对了，今天你看见的那个妹子，她也是这么说的。没有一个说出具体的原因。”

江攀龙再次抓起自己的水杯，一饮而尽。

“放心吧，老板，”唐文光端起自己手中的啤酒杯，“你如果不愿意，或者担心，没问题的。今后，凡是咱们极战王圈的人找我，我都不接，行吧？”

江攀龙紧紧握住水杯，眼珠左右转动。他注意到，面馆里的客人开始增多。之前剩下的两张桌位也已经被客人坐满。其中有一个客人似乎还在看他。

“也没这个必要。你只要别在我店里开展业务，别把我扯上关系，就行。”

“那当然没问题。”

唐文光端起自己的酒杯，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对了，你知不知道混沌苍茫战队？”江攀龙说。

唐文光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他没想到，江攀龙会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

“混沌……苍茫？这是……最近新出来的一支战队吗？”

“是的，”江攀龙点头，“我今天打烊之前关电脑的时候，在线上对战软件上看到的。今天有个人过来玩网战，玩完之后没及时下线。”

唐文光抬起左手，轻轻地捋自己的小胡子，随后又拿起手机，打开自己手机上的极战王线上对战程序。

“好像……听说过。只不过，我们战队目前好像还没有正式和他们打过团队赛。我最近忙，上线比较少，不太清楚。他们的队长是叫……阴阳剑，对吧？”

“是的。”江攀龙点头。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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