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思如风中烛火,将要吹熄时突然脑海中又响起赵二郎声音:“嘿嘿,嘻嘻,呵呵……不急,急什么!好几幕的杂戏,这才是散板前奏呢!角儿还没上场,急什么?”“什么角儿……我才是角儿……全都要杀,杀光他们……”“不急,不急,这些杂鱼,等会再杀,还有角儿……”“什么角儿,我是角儿,杀……”“不急,等会再杀……”
男音女音混杂一起,在众人脑海中盘旋缠绕,又像是争吵,又像是商量,众人脑中更是迷糊如堕黑色雾瘴之中,飘飘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要干什么,只能漫入雾中、不知所以、听天由命。
王方旋端坐十余丈外树梢之上,见庙外这些男女间变故丛生,心中也是十分惊异。初始花三娘道出罗英赵二郎锦衣卫身份时,他倒也没放在心上,一来他幼时入山,多年修行,此前并未听过锦衣卫名字,也不知他们如何厉害,二来就听过时自恃一身道家功法,也不会怕他们。只是怀着一种好奇心思,要看明花三娘行蛊手法,及她怎么处置罗赵二人。却不想情景大变,先是那猥琐胖子赵二郎变了个人似地,不但破了花三娘蛊术,还掏出罗英的心举口大嚼。此举太过恶心,他心里又是讨厌又是恚怒,当下就想跳出去杀了赵二郎。但看赵二郎表情,杂糅着疯狂、呆滞、猥琐、阴狠等诸般很难汇集在一起的神思,一张脸全扭曲了,脸上的每块肌肉似乎都在与旁边的肌肉冲突作战,不停颤动,整张脸又蒙着一层绿油油荧光。他心中一动,想起山中所藏道书里似乎记载着一种道术,行法者以情为引,控制另一个人,激发他心中最隐秘污浊混恶的心思情绪,与人斗法时以此人为媒,将那种隐秘污浊混恶心思情绪散布传递于对手心中,进而迷惑影响控制对手神思,使对手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亲痛仇快举动。世传虎死者为伥,被这种道书控制的人便类似于伥,只不过伥是死后为鬼,而这种人似生若死、似人实鬼,道书里称这种人为“媒鬼”,这种道术也便被称为“媒鬼之术”。
赵二郎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媒鬼”。王方旋见书中所记活生生立于眼前,当下收束心思,专心看赵二郎此后举动,用心体悟这“媒鬼之术”的枝枝节节。书中所记,“媒鬼之术”太过污秽下流,“大违天道,有损阴德”,他自是不会去学的,但如能看赵二郎行动窥破此术机心所在,以后碰上后也自会有对应之策。不想此后庙前局势越发莫测,赵二郎外,文雀儿竟也是一个“媒鬼”,二鬼出世,花三娘众人想来必然在劫难逃,不是被诱惑自相残杀就是自尽而亡。王方旋心下叹息一声,想道师父无奰子曾说过,“世人自生至死,在在所为,受情所惑,此是修道人大劫也”,花三娘等人若能无情忘情,不受自小至大所经历过的愤怒、嫉妒、忠义、职责、男女爱怜……好或不好的诸般情思所惑,就是有再多“媒鬼”,也无所施术。
又想施“媒鬼之术”这人大是恐怖。山中所藏道书于此术法记的十分简略,只说这法须以施法人心头血为药引,种于“媒鬼”体中,此后虽隔千里,施法人与“媒鬼”如为一体,“媒鬼”引发种种黑暗污浊情绪,施法人也同感受,若控制不了那种暗黑之极的心思情绪,免不得自噬其身,轻的变疯变傻,重的将自己全身肉一块块割了嚼着吃也是有的。“媒鬼”难控,情绪反噬又太为激烈,能控制一个已经至为难得。书中所记,唐时有人,可操控三个“媒鬼”,引发一个村庄二百多号人自相残杀,这已是自古至今有记载操控“媒鬼”最多的了。今日这座桓候庙前,已出现两个“媒鬼”,莫说是花三娘那几个人,就是再多十几二十人,也都必未所惑,逃无可逃。
王方旋心中惕然,他见赵二郎与文雀儿两个“媒鬼”已经控制全场,花三娘等人说不得片时就要命丧此地,寻思“媒鬼”行法也窥破一二玄机,那施法的人虽离这地甚远,但这时出去,灭了这两个“媒鬼”,必也受反噬报应。花三娘这一干男女虽也不像好人,但死也要让他们死的明明白白,为“媒鬼”所杀自相残害混沌死去,不是天地大道能容能忍的。他待要起身下去灭了“媒鬼”,就见赵二郎文雀儿两人男女音混杂吵闹似乎吵出了一个结果,两人突然相偕向他坐的这棵大树前走来。
这二人,赵二郎嘻嘻傻笑,肩头血这一会虽然止住了,但合着罗英死时喷溅鲜血将他浑身都浸染了,又杂糅了地上灰尘,全身被染成了脏兮兮暗红色,而他偌大肥胖身体,一时似乎极度消瘦下去,竟有些骨肉嶙峋之感,看起来真如恶鬼一般。文雀儿又是另一般情形,边走边唱,唱词不外乎“姐儿阴痒无药医”“寻来寻去寻着小官人”此类淫秽词句,间或呻吟几声,又或者亢奋尖叫连连,双手只在浑身隐私处摸来摸去。“淫妇可恶!”王方旋心中恚怒,又疑惑想道:“他们发现我的踪迹了么?难道‘媒鬼之术’,另有机心,能窥破我的大藏气法?”
他却先不动,只看这两个“媒鬼”如何行事?就见赵二郎走到树前二三丈外,对着文雀儿嘻嘻笑道:“那些杂鱼待会再说,正角儿在这里呢?”文雀儿呻吟连连,道:“角儿……正旦还是青衣……我只要个好哥哥,与妹妹耍子来也!”
王方旋受此调戏,心中大怒,喝一声“鬼魅之徒,也敢现世”如金切玉,此为道家“金声”之法,有割破混沌、切断迷思之妙。果然两个“媒鬼”停了动作,呆呆怔怔,只向树梢处看来。王方旋收了大藏气法,白衣翩翩,面色冷清,随着树梢起伏。他早已窥破控制“媒鬼”之引,只在赵二郎文雀儿二人两双眼中闪动微细绿色火苗,手中已掐破数根短树枝,就要起身飞出用个满天星法,洒出树枝射瞎那两双眼睛,灭了火苗,便即破了“媒鬼之术”。就待他身形将起未起之时,赵二郎缓缓从腰下褡裢里取出一件物事,傻笑着举高了,晃来晃去。他心下大惊,身体突然重了几分,压得树梢也沉下去二尺有余。
他夜视眼力,自然看清赵二郎手中举得是一块绿玉,正是黄娥赠于他的。“这块绿玉,不是押给卖茶母子了么,怎么……怎么在这‘媒鬼’手中?”他心思辗转,怎么也想不透其中道理。
“嘻嘻,呵呵,”赵二郎仍然傻笑着道:“藏气之法,果然厉害……角儿还是个道家高人。只是你藏得了气,还藏得了心中波动情绪么?你若是无知无感,只管跟定文雀儿小鼈龙,自然没人看破你那藏气之法,嘻嘻,呵呵,谁叫你又发现了罗英赵二郎,情绪一动,还藏那里去……
“呵呵,嘻嘻……你又无钱,将这玉押给了卖茶妇人,那时节又惊又羞、大悔大恨,在道上奔逸飘尘,看么当然看不到你了,嘿嘿,呵呵,嘻嘻,但那惊那羞那悔那恨,那诸般感情,天地云雾石头大树路边野狗道旁商旅可不会有的……情之所系,你又藏哪里去?”
赵二郎声音一时沉重喑哑,如响在耳边,一时又飘忽悠荡,似乎远方低语,搔的王方旋心中如被爪挠,他不免又添悔恨惭愧。“还是我功夫练得不到,”他心头暗思,“只遮得了神光,藏住气脉,但还未得藏情之法,心思情绪,在此妖术之下,曝的干净。”心中怒起,就想先去灭了赵二郎这“媒鬼”,又想那块玉如何落在他的手中?且先再听下去,明白缘故灭他也不迟。
“呵呵,嘻嘻,嘿嘿,”赵二郎又道:“人为情惑,必然迟钝……你在前面跑时,那赵二郎却想了个法子,哄骗罗英只说肚疼拉稀……他已成鬼,自然能嗅到你的悔恨惊怒必有缘故,回身到了茶铺子里,呵呵,嘻嘻……”
赵二郎话音突然漫漶难闻,王方旋眼前却情景大变。他竟又飘回了道口茶铺子里,就见那卖茶妇人拿着绿玉发呆,一时又摇头对身边七八岁孩儿道:“这客人也是,半文茶钱,没了也就没了,何必压下如此贵重东西?”摇头叹息不已,又从怀中拿出块布来,细细包了绿玉,道:“他倒跑的快,要给他时,人已不见影了。孩儿记清,我们虽然受苦受穷,却是清白人家,万万不能失了骨气信义。这块玉贵重,我们决不能贪心匿了,客人回头必然来寻,我们切要收好了,到时完整给他!”那孩儿看着呆傻,但眼珠却明亮,点头道:“娘亲说的对,我一定看好了这东西,绝不拿出去玩儿,免得损坏了给不了刚才那位白衣哥哥。”娘两个看着粗陋,说话却有几分文气,王方旋心头感激,手伸出去就说:“谢谢这位大嫂。这块玉是人所赠,绝不能丢了,这就还给我罢,我今日未带钱,明日必来重礼相谢。”妇人却未见未听,只管收玉在怀,王方旋一时明悟,原来在幻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