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看王方旋一眼,心道这哥儿怎么连东厂都没听过不知道?又想他自幼山中十年,哪来听东厂威名去?遂向他解释东厂由来,不是什么朝廷衙门,而是皇帝亲辖,由身边亲信太监掌管的巡查缉捕天下犯罪者的衙门。全称“东缉事厂”,厂中巡查缉捕人员称为“番子”,他们行事,不为国家律法所限,不听朝廷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司法衙门所命,只凭皇上赐给印信,可随意缉捕天下官吏民人,免不得行事乖戾,大造冤案,罗织罪名,诬赖良人。东厂、锦衣卫相互依仗,如皇帝伸出两条臂膀,捞捞捏住士庶臣民,却总是枉法胡为,实天下大患。而东厂尤其恶名卓著,刘瑾在时,东厂外还设西厂、内行厂,宦竖辈气焰嚣张,便锦衣卫也被他们视作奴仆一般,呼来唤去;刘瑾败亡后,撤了西厂、内行厂,东厂留了下来,当今皇帝正德仍颇信任他们,这些宦竖番子倚宠而娇,又做了好些恶事。
王方旋听后,皱了眉头道:“左右是些太监,没卵子……”黄娥一旁听了,羞红脸退回内屋,倒闹了王方旋个大红脸,一时期期艾艾道:“他……他们要对付我干什么?这些没,没卵子的家伙,便对付我,也怕他怎地?”
他口不择言,杨慎却也不见怪,脸上神色似忧似喜,又沉吟一会,方道:“还是与你护卫密使自宁夏入蒙古有关。我昨日说,朝中有一些人,颇不愿意与蒙古互市,东厂办事太监,又称厂公或督主的张锐,便是这些人中顶头不愿意的。他手下颇有些熟悉江湖伎俩的奴才,想是他使了人招徕那些喇嘛道士,要来对付了你。”
两人正说话时,有仆人到这院里来催。原来王方经听王方旋回来又到杨慎院里了,就派人来问,说堂上锦衣卫官人等着与他说话,要他随状元老爷一同去前堂。杨慎看王方旋脸色还有些不好,就问他要不先歇了,他自去前堂,与锦衣卫来人先周旋一二,午时饭后再与锦衣卫中议事。王方旋道那也不用,一早用功,精气也回复了七七八八,这一时且去前堂,看那些锦衣卫们说些什么。
两人相偕了,一起到王家大宅前堂,见堂中主位上王方经坐着相陪,客位上一溜人,打头的是一个胖胖员外,下面两人穿大红妆花官服,正面绣了龙首鱼身补子,再下面一条大汉,身量魁梧,颌下髭须如短针般竖立,布衣官靴,大汉下首一人王方旋看了一愣,他竟见过,那日桓候庙外听罗英说叫什么“出江龙”欧十三的。
胖胖员外和那大汉,便是锦衣卫经历司佥事朱辰和北京卫所千户安赤儿,杨慎此前见过,这时遂一一向王方旋介绍了。王方旋拱手浅揖,只淡淡寒暄问声“好”,朱辰和安赤儿也不介意,朱辰面容含春,和蔼笑道:“早听王家三郎人品俊秀,今日一见,岂止俊秀二字可称量。昔人有云‘所谓云中白鹤’,三郎神貌,差堪仿佛。”安赤儿初不言语,二目微睁,眼神中精气毕露,上下打量王方旋一番,王方旋面色冷清,似若无睹,一副随你看去神色。安赤儿看一会,微微颔首赞道:“好男儿竟出蜀中王家。”此后再不出一语。
杨慎听朱辰赞王方旋“所谓云中白鹤”,心下一愣,他知此句出自《世说》公孙度目邴原句,还有后半句云“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心里便想,朱辰这人说话,倒真是处处埋伏,赞人一句还要安个钉子。又听安赤儿赞王方旋“好男儿竟出蜀中王家”,想他倒对王方旋英雄惜英雄了。
介绍至两位穿大红锦衣卫官服者时,杨慎稍稍沉吟,方道:“这二位是张宗源张千户,表字清泉,谷默谷千户,表字言谦。方哥儿,你与这二位侯门英杰年纪差相仿佛,都是年轻有为,学一身好本事,此次又不免一同为国效力,诚所谓后起之秀。闲暇时可与二位千户多亲近亲近。”谷默其实比王方旋大了小十岁,他脸上疙瘩不平,又长了好大一只酒糟鼻子,只略略向王方旋拱拱手,又懒洋洋的坐回椅子中。张宗源倒与王方旋年纪差不多,看样子至多大一二岁,他长的也颇清秀,柳叶细眉,狭长眼睛,目如点漆,面皮竟还比王方旋白皙些,只是略有些阴气,不像王方旋那样脸如莹玉、光华流转,而总显得有些宿睡未醒,脸色疲倦。他眼神漂浮,总好像在看着别处,嘴角勾着些似笑未笑讥嘲神情,道:“王方旋,方哥儿,一路听朱佥事说你怎么样厉害,一人杀了六七个贼人,还以为是个粗鲁汉子呢。今日一见,却清秀的很,宫里那些‘老儿当’们都寻不出哥儿这样人才。咱们倒确实可以亲近亲近,所谓‘拽轿拽轿,彼狡童兮大人要’,嘻嘻,哈哈。”又上下打量王方旋几眼,道:“方哥儿,听朱佥事说你是学道的,打卦看相、画符捉鬼、看阳宅阴宅风水想来拿手罢。我们家里倒真差这样个伶俐人呢,这次从塞北回来,你跟我到京师,家里做个清客,包你生受好几年!”
杨慎一旁听了好生着怒,心道这种侯门浮浪子弟,性情太过轻滑。“老儿当”是正德畜养男宠,“拽轿拽轿,彼狡童兮大人要”为时人讽刺一位当朝御史好娈童所作曲子里的一句,这二事说的都是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以王方旋性子,听了如何不怒?说不得杀张宗源之心都要起了。不想王方旋根本不知道“老儿当”“狡童”意思,心里还想这张千户说话怎么如此奇怪,又听他说什么“画符捉鬼”,遂向张宗源微微拱手道:“千户不知,我所修道,只在炼性命、得逍遥,悟长生。如打卦看相、画符捉鬼、看风水等事,都是奴役辈所作,非我所为。我自有家,也用不着到千户家里做客。”
他话说的极冷淡,又大有傲意,张宗源听了却并不发怒,反嘻嘻哈哈笑几声道:“好哥儿,这傲慢性子倒中我意,有意思,有意思。”嘻嘻哈哈坐下,眼神飘忽不定,只在王方旋身上逡巡。
杨慎本以为张宗源与王方旋要起些言语冲突,还思忖着要说些什么话化解呢,不想他竟轻易坐下,心里一愣,暗中摇头又转向最末一色黄疸色病容面孔汉子,还未开口介绍时,汉子就起身做个深躬,抱拳道:“状元老爷不知,王小官人我早见过,是我救命大恩人。他一身本事,着实世间难有,我当时真以为神仙下凡呢!”他又向王方旋做个深躬,行礼恭敬道:“桓候庙前,谢小官人援手。救命大恩,欧十三无以回报,小官人以后但有所使,欧某必为效劳。”
王方旋冷清回他半礼,道:“我只是碰巧遇上了,也说不上于你有什么大恩,更用不着你效劳。”
这欧十三早上时杨慎初见,只以为是朱辰带来一名寻常锦衣卫百户,这时不想他竟与王方旋认识,又听王方旋话音极冷淡,似乎还含着些怒意,心中正疑惑时,听朱辰哪壁厢笑呵呵道:“修撰不知,欧百户和三郎之间相识缘分,只因花三娘而起。此事说来话长,修撰且先坐下,我们慢慢再谈。”
堂中主位,王方经早给杨慎留着位子,他们多年好友,也不必喧让多礼,杨慎径自去坐了。王方旋恭敬站于王方经身后,王方经恼怒看他两眼,心道不说朱辰安赤儿是锦衣卫大有权柄身份人物,便张宗源谷默,都是近年来极得圣心煊赫侯伯家子弟,这老三一脸冷清傲慢样子,说话又没个高下,言语间大大得罪了这些人,真好不知事!他冷着脸,轻轻指着下首空座,对王方旋道:“你也不用站着了,那边坐下听诸位大人说话。”
王方旋过去默默坐下。杨慎主位上深思一会,对朱辰道:“朱佥事,你说方哥儿与欧百户相识缘分,因花三娘而来,这话如何说起?”朱辰喝一口浓茶,还是一副十分享受神情,好一会才笑呵呵说起欧十三身份由来。这欧十三祖上原也是功臣世家,先帝时家门因故败落,他少年时门荫入了锦衣卫,自力士、校尉起,十来年里积功升为百户。前一二年朱辰得知花三娘与“五子七煞”有些干系,便从北镇抚使于思义手下借了他,使他做个眼线,扮了江湖潦倒汉子为求生投入川江水路总舵主花三娘门下。他一手杆棒功夫颇是了得,竟为花三娘看重,并在川江江湖汉子里得了个“过江龙”诨号,是花三娘手下“二凤三龙四虎”中排名靠前帮手。
杨慎听到这里,仔细看了看欧十三,却想到自己原也见过欧十三,那日锦江码头边与什么杜十郎赌斗的黄疸色面孔汉子,就是他了。只是今早看他时一来心急王方旋不见,没有仔细端详,二来欧十三比那日看时脸色更黄了许多,神情疲乏好像大病过了,一时竟没想起他是那天赌斗中生龙活虎一条好汉。他向欧十三微微颔首,又听朱辰继续说来。
朱辰接下来话便转入那日安赤儿荒山中所见。安赤儿那日荒山中为雾气所迷,晨间方找到桓候庙前,却见缀着文雀儿、“小鼈龙”吴远的锦衣卫总旗罗英赵二郎都已惨死,并花三娘手下徐二海、武雀儿、吴远、潘伢子、郭勇、蒋忠都死在当场,只欧十三重伤昏迷,桓候庙前再无一个活的。安赤儿救回欧十三后,他过一日方醒了,只略略说了几句,说道当日在场还有个白衣少年时竟又昏过去。
说到这里,朱辰向杨慎含笑道:“那日我在修撰家里所说疑心三郎与‘五子七煞’相关,误会便出在这里了。当时我们听欧百户说在场有个白衣少年,不免以为这白衣少年与花三娘是一伙的,后来他又葬卖茶大嫂孩子,凡此种种,使我们推测他是王家三郎。也由此到修撰家里问询。后来我们回成都卫所,欧百户适好也全醒过来,听他仔细说了桓候庙前种种,方知道赵二郎、文雀儿为妖人所迷,惨死众人都是妖术所为。倒是三郎,他出现破了妖术,欧百户才得留性命。”
杨慎听后“哼”一声道:“方哥儿光风霁月、道术通神,自然不会跟妖人一伙。只是什么妖术,竟杀了那许多人?”朱辰摇头叹息道:“这妖术啊,倒跟‘五子七煞’有关系了。修撰,你还记得我那日在你家所说‘鬼煞’毛狗么,我们听欧百户说桓侯庙前赵二郎为妖术所迷,掏罗英心脏,挖他眼睛,种种所为倒像毛狗历来手笔。只是这毛狗虽然那日后落到我们手里,却已疯傻,问不明白妖术来历端详了。”
王方旋默默听了一会,这时突然道:“也不是什么妖术,不过是道家别流一种方术伎俩,称‘媒鬼之术’。此术为人所破,施术之人不免被反噬,疯傻算是便宜的了。”看座中人都眼怀疑问看着他,便又略略说了些“媒鬼之术”端倪,杨慎朱辰等听到唐时有人施此术,迷惑一个村庄二百多人互相残杀至死,都不免摇头啧啧有声。
朱辰摇一会头,惯常笑容里带几分忧虑道:“总之这‘五子七煞’啊,确实妖孽十分!三郎即知这‘媒鬼之术’由来,又能破了,若能见上毛狗一面,许还有法子从他口中掏出些什么。只是,可惜,”他又摇头,神色中笑意退去,全是忧虑,甚至带些怖色,道:“毛狗却被救走了!”
杨慎听了一惊,问道:“朱佥事,毛狗即被擒拿,他是你追了许久的要犯,想必关押很严,以锦衣卫实力,怎么能被人救了?”朱辰摇头,道:“不是被人救了,是一条大狼。”看杨慎不解,又道:“毛狗被拿后,与那日江中劫掠修撰夫人被擒江淮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都一起关押在一处极隐秘所在。就在三天前的晚上,一头大狼带着个女人闯入那处所在,看管毛狗奎木狼几个也是好手,不知怎么就迷迷怔怔,身体软在一处,眼睁睁看那女人将毛狗、奎木狼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