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今天你两岁了,描述你可以有很多简单明确的方式,比如,朝朝两岁了,身高87㎝体重26斤,朝朝两岁了,累计长了8个水猴子,朝朝两岁了,能说最长的话是7个字,朝朝两岁了,近一年医院去了八次,朝朝两岁了,这一年我们分开了两个月,朝朝两岁了,能认32个甲骨文…尽管这种描述可以一直说下去,但不能体现漫长又精彩的生长过程,因此我还是按时间顺序先把你这一年的生长故事简要叙述。
你一岁刚过,我们分别了一个月后再次团聚。我刚到家,你妈妈说我给你摘根黄瓜尝尝,说着就进菜园了,挑了一根中意的递给我说吃,我说洗洗再吃,你妈夺回递给我的黄瓜,白了我一眼,自己吃起来。如果说爱上一个人是由一些具体的瞬间或事件组成,那么这无疑就是一个。你妈妈带着你在我的出生的连续生活八个月,彻底融入并热爱上了当地生活,显然她的热爱超越了土生土长的我。
你每天早早醒来,先是露出满面笑容,稍后就要出门,不然就会哭喊。于是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儿就是抱着你往姨奶家的方向走。这个季节太阳升起的早,太阳从南山刚露头,光是以线条的形式斜射过来,阳光落在你的脸上,也照着五田地壮硕的庄稼。你一会儿把手指向房檐或墙头的蜘蛛网,一会儿把手指向电线上落一下脚的麻雀,并表现出巨大的惊讶。这时的阳光没啥温度,只有亮度,草叶上的露珠跟太阳升起之前一样大,比起不断滑落的露珠,你更喜欢在阳光里东奔西走的蚂蚁,因为蚂蚁总是在改变方向,所以蚂蚁的影子变幻莫测,你看的出神,不知道你是在看蚂蚁,还是看蚂蚁的影子。姨奶家的羊圈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会摘一把枣吊给你,你再一根一根的给羊。羊很给面子,扒着栅栏争抢。喂完羊再经历姨奶一番夸张的稀罕之后我们就回家吃早饭。这时你已经有12颗牙了,另外还有4颗若隐若现。你不挑食,不辣的食物都要吃上几口。
天热时我跟妈妈会带你去河里,你还不会走路,我在你身后扶着你的双手趟河。这是一年当中河流最干净的时候,河底的沙石比岸上的沙石颜色更饱满,河底也没有长青苔和绿藻,所以无论我们怎么趟,河流都是清澈的。我们没有教你走路,更没有给你买学步车这么奇怪的东西,可以说屈指可数的几次走路教学都是在河里进行的。在河流最深的段落,我下水游泳,你坐在岸上抓石子,我潜到河底捉小鲤鱼,在你跟前挖个小水坑把鱼放进去,你捉鱼的练习就是这样开始的。经过不懈努力,你成功把鱼从水里拿出来了。你妈妈惊叹不已,你还不会表现骄傲和成就感,只是把鱼放进水坑里重新抓。妈妈说我儿子啥都不用学,只要能学会潜水徒手抓鱼就行。其实这没有什么难的,在村里长大的孩子基本都可以做到,还有更多更高效的捕鱼办法,光你爷爷的捕鱼方法就不下10种。这个时代有无数种定义成功的方法,如果让我来定义的话,就是一个男孩跟爷爷学会了捕鱼和狩猎。别人我不敢说,妈妈一定会同意这个观点。
傍晚我通常带你去河边捡石头,每次内容基本一致,你坐在河滩上,抓起一块石头给我,我把石头扔进河里,你看到石头激起的浪花大笑。第二个内容是捡小石头翻来覆去的看,时而一手拿一个敲击。我趁机教你学习大小和颜色。第三个内容是你学的不耐烦了,也把石头往河里扔,通常只扔到面前或直接砸在自己身上,因为你选定扔的石头都很小,所以石头并不会砸伤你。第四个内容是往河里爬摸水。把体恤护膝纸尿裤全弄湿之后我就抱你回家。
有一天傍晚我推着你在村里的马路上走着,走到两边都是树林的路段,斜阳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变成淡淡的光斑在你的脸上晃动,树尖上的叶子交替翻动,那是风行走的轨迹,吹动树叶的风也会来吹我们,白色水鸟从光里飞进砬子山的阴影然后再飞进光里,这一切让我感到满足和感动。你坐在推车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你睡着了,一看你睁的大大的眼睛不眨也不转,我才猜你也感受到了这一切,这大概就是忘我,却也是最强烈的存在。
一岁一个月零零三天,我刚回到西安,你妈妈惊呼着打来电话,说你会走路了。随后发来你走路的视频,你走两三步就要蹲下,最多也只能走六步,每一步都极为小心,极为艰难。走路是在姨奶家的炕上学会的,在姨奶跟妈妈的欢呼中你不知道你有多开心。我甚至难以想象在未来什么样的成就能让你比那天更开心。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忘了自己是怎么学会走路的,就像每个人那样。我不想你与众不同,但如果你非要出类拔萃的话那么在健步如飞的年华里,你懂得走路是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学会的,有一天必然会失去这个能力,你要是知道这个道理就算是出类拔萃。我在去拳馆的路上经常遇坐电动轮椅的人,他们都曾健步如飞,但都不曾感恩和爱惜自己的拥有,因此必然早早失去,失去带来的也不是怀念,而是懊恼和麻木。人们很难珍惜拥有、满足当下、活在今天,人们深陷幻想、恐慌、悔恨里。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成功学一种价值观,我更希望有一种失败学,就存在的时效而言,我不知道还有比人类更失败的物种或物质。等你长大了,我有不少失败的经验要对你讲,至于成功的经验,我大概一个都讲不出来,等我老了,我也愿意听你给我讲你更精彩更丰富的失败的故事。如果没有具体的失败学,我希望在未来我们必然经历的失败以及从失败获得的悲情与美妙中创造出一种失败学。
你一岁两个月时我又回家了,亲眼看见你走路总是忍不住感慨,你用了一年多学会了走路,而人类却用了几百万,你走路不是被教会的,甚至也不是自己学会的,而是生命本身具备的能力。我坚信人类所有伟大的本领都是与生俱来的,而不是学会的,更不是教会的。当下城里的孩子几乎所有清醒的时刻都在被教,被教的越厉害,本能会越退化,他们大概能学会一些技能的皮毛或知识的碎片,代价却是对生命本能的封印。可劲教大量学就是他们所理解的教育,我理解的教育是一个人本能中存在的内在力量或精神序列出现了,他会在这个世界上竭尽所能的汲取他所需,最终实现生命本身的使命或不可阻止的渴望,叔本华称之为生命意志,尼采称之为权力意志,他当然要学,他的学是不可阻拦的,他会求学乃至偷学。而当下的教育不关照生命及本能处于哪个阶段,上来就是一顿猛教,还要绑架职业前途进行考。在很多文章里我都在批判教育,实质上我在批判教育的形式。我更没有反对学习,我反对的是破坏学习。说多了,还是说你吧,这时的你活动范围开始扩大,你更加热爱水、土、沙、石这些物质了,这四样东西的任何一样你都能玩上好久,时而夸张的笑出声。至于塑料玩具你毫无兴趣,这一点我很欣慰,因为你喜欢的正是世界的基本元素,而不是人类为了获利而造的物。如果是一盆活鱼你会玩更长时间,不论是是小泥鳅还是大黑鱼你都能抓起来。扁担钩(一种细长的绿蝗虫)、蝲蝲蛄、螳螂、蚰蜒这些常见的虫你见到就要抓,扁担钩并不配合,你因捕捉失败而哭喊。螳螂你倒是轻易捉到了,但马上就哭了起来,螳螂的钳子已经钳住了你的手指,螳螂的力量只是让人疼,并不能让人流血。等你大一些我会教你捉哪个位置螳螂就钳不到你。有一次我们三个摘爬上玉米杆的豆角,邻居家的猫来了,趴在你脚下,你激动的不得了,摸它的头和背,一会儿又去拉猫的尾巴,猫瞬间不高兴了,警告性的在你手臂上抓了一下,你愣了一下,没理解猫的意思,要继续拉猫尾巴,我抱起你,看到了你手臂上细细一道血迹,于是你为自己赢得了五针狂犬育苗的履历。妈妈非常懊恼,我是欣然接受的,因为这只猫我亲眼看见它捉到一条蛇,捉老鼠更是轻而易举,有一次在一颗大榆树下它跟另一只猫合伙捉树上歇脚的野鸡,但那次没有成功。抓伤你的猫可不是一只宠物猫,而是一只自由、独立、勇敢、孤傲的猫,被它打败并不丢人。前面说的去8次医院,其中有5次是打狂犬疫苗的。
十月是秋收的季节,咱家的枣树结果是历年来最少的一次,但卖的钱并不比往年少。村里的玉米迎来大丰收,天更蓝了,云更白了,山是彩色的,大地是金色的,阵阵秋风吹过玉米地时发出潮水般的声音。而你就在这样的画卷里走走停停,东张西望。
十月上旬的末尾,我开皮卡带着你跟妈妈回西安,你对路上跑的大卡车颇感惊讶,一路上都在跟妈妈学“大卡车”这三个字,但并没有学会。晚上我们找了几家酒店才住下,因为我们所在的市出现了“病例”。去房间的电梯里你大哭,到了房间不哭了,我下楼拿东西的空档里你又哭,我回来了你又不哭了。显然你对陌生环境感到恐惧,而爸爸的存在能驱散你的恐惧。第二天我们在巨鹿服务区歇脚,接到了“停课通知”,于是我们就更不急着赶路了。说到赶路,在有你之前我还真是一个爱赶路的人,为了赶到目的地不惜起大早贪大黑,最长一次连续开了十六个小时的车,这些都是愚蠢的行为。自从有了你,我不再规定出发时间,更不规定到达时间,计划可以随时改变,车可以随时停,我的目的地就在车里,就是此刻,我还着急忙慌去哪儿呢?我早前在外面急着到家,到家又急着出去,做一件事就想尽快做完,然后急着做下一件事,这真是狼狈啊。在巨鹿服务区的广场上你跑得很开心,你会执着的追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包装袋,更执着的抠嵌在水泥路上的石子,你当然抠不动了,这个石子跟你的经验相违背,你之前接触的石子都在河滩,可以随意拿起来,也可以说你之前接触的石子都是自由的。而一个石子一旦被人赋予使命就要被镶嵌在某个位置永远不能动。在巨鹿服务区你追赶一只小狗,一直追到主人的车上,是一辆豪华的商务车,狗跑上车,车门在关闭的过程中狗的主人扔下一个装垃圾的塑料袋,差点砸中你,这时狗的主人看到了你,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决定回到西安马上给你买一只狗。
到西安了,你还是一进电梯就哭。你的反应也让我对电梯有了新的印象,电梯、地铁、铁轨越看越像传送带,高架桥更像传送带,传送带通常都是输送某种生产原料,一个人不小心上了传送带不知道要被加工成什么当然会恐惧,当然要大哭。没几天你就适应电梯了。在小伍叔叔的帮助下你有了自己的狗,它当时只有两个月大,我给它取个很土的名字——有才。你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有才,出门你要拉狗绳儿。有才把闲置的两个椅子下面当成窝,你每天都要去它的窝里串门,跟有才面对面趴在一起。
初到西安你不好好睡觉,二半夜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去客厅,稍慢一点就大哭,在客厅转一会儿就要出门,你知道楼道里有声控灯,你等它熄灭然后将它喊亮,这个游戏玩腻了你就要进电梯下楼,跟本不管我第二天要早起有重要的事做,这个过程不管有多长你都要抱着。那天我有些烦躁,没有按着你的意思下楼,不但如此,我还责备你,你开始大哭,哭累了你就睡了,我开始后悔。想想看,男人们拼尽全力要获得成就,女人们挖空心思要获得美貌,都是为了获得一个人专注的爱,而我在没有任何努力的情况下正被你无条件的需要着,我想象不到还有比婴幼儿对父母的爱更彻底更纯粹的爱了,父母对孩子的爱也完全比不了,然而在面对这种爱时我竟然感到烦躁,我还以明天有重要的事为借口责备你,竟忘了你和你想在凌晨两点出去玩儿都意图才是最重要的事,明天的事是次要的事呀!若一个人能把最重要的事欣然做好他怎么会做不好次要的事呢?一个以为睡眠不足就做不好事的人正是那种什么都做不好的人。我由悔入恨。好在第二天午夜你重演这个剧目,我不止欣然,简直激动的抱你下床,出门…如果昨天是我狼狈输掉的一场比赛,今天你就给了我重赛的机会,我当然要好好把握。
你醒着的时候基本都要爸爸抱,于是我练就了一个手炒菜另一个手抱你的本领,这也算是你的烹饪早教课,事实上你对烹饪很有兴趣,时不时要抢过铲子在锅里戳几下。这时我抱着你的腰,你的头比腰还低,总之是一副为了炒菜很卖力的样子。早上醒来你迷迷糊糊爬过妈妈喊着爸爸找爸爸。有一次我小心起床,你从睡梦中蹿起来拉住我喊爸爸。你不停找爸爸已经到了对妈妈忽视的程度,但妈妈并不吃醋,这足以证明妈妈的宽容。她问你爱妈妈还是爱爸爸,爱爸爸还是爱妈妈,你总是回答爱爸爸,这时妈妈会夸张的骂你两句。
我们每天都带你出门,先是在小区逗留片刻,然后再去河边的公园。小区里有不少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多被奶奶带,少数被妈妈和爷爷带,被爸爸妈妈同时带的只有你自己。这些监护人见面了有讲不完的自己孩子的故事,比如说体重很大,吃饭很多,走得稳,脾气大,会说几个字了,不会说话但啥都懂…总之孩子的一切都算是特点和成就,都与众不同,都给监护人带来荣耀和快乐。我真希望这些监护人一直都把对孩子的评价标准拿在自己手里,一直觉得孩子哪哪都好,而不是有一天觉得外人或公共评价更权威,让孩子沦落进同一个标准里。在同一个标注里他们很容易做出好坏优劣的判断,他们的评判程序可比法官判案简洁多了,简直是张口就来。他们首先是老师,然后是时代的价值观。你对跟小朋友玩还没有兴趣,你会在树下捡一片树叶,或者拉着有才直接往外走。在路上你对诸多事物感到惊讶,尤其是滚动的广告字和理发店门口的转灯,惊讶时你会不停的说“嘎”,并用手指。
你一岁三个月了会说的字还是屈指可数,会说的两个字只有“鸽子”,鸽子还是有一天早上我抱着你去排队捅嗓子时你看见一群在楼间飞过的鸽群脱口而出的。鸽子在村里是你经常见,每次我都会指着鸽子说“鸽子”。你七个月时就会说“爸”,我们都觉得你的语言发育会很快,可以又过了八个月你的语言能力并没有大的进展,通常一个月也说不出一两个新字。我跟妈妈一点儿都不为此着急,我甚至希望这个过程更漫长一些。如果人生的每个段落都很漫长,那么一生就会很漫长,就像是冬天再冷夏天再热我都不希望它赶紧过去,我希望每一个季多多停留,如此岁月就会天长地久。西安的春天和夏天来的很早,在你出生以前,春天来了以后我会经常骑摩托进秦岭,去找没有消融的积雪,见到雪我会认为自己回到了冬天。五月西安就已经是夏天了,五月我会安排半个月假期回东北,五月的东北还是一副早春的模样,有时还会下一场雪,这些就是我追回上一个季节的方式。西安的夏天非常漫长,在那些热的人们晕头转向的下午我会偷偷高兴,我知道我正值于此的这个季节远远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希望你长大以后也有自己的方式去热爱每个季节和具体的每一天。
尽管你只会说几个汉语单词,但你可以表达丰富强烈的情感并轻易达成全部意图。要知道西徐亚人让不可一世的大流士退兵的那封信可是连一个字都没有的,只有一只鸟一只老鼠一只青蛙五支箭。
那些以为孩子掌握了自己民族的语言还不够,还要孩子学习其他民族语言的父母是在丰富孩子的表达还是破坏孩子的表达呢?伟大的音乐和绘画难道需要一番华丽的描述吗?打动我的文学作品首先是因为语言简洁,没有修辞。
上了一个月的课之后又来停课通知了,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带你。每天出门两次,一次去拳馆,一次去公园,在拳馆里你对我安排的所有训练项目都积极参与,接飞盘、爬围绳、爬轮胎、翻轮胎、抓棍靶、踩波速盘、踩平衡木、追敏捷圈…当然还要以极不规范的动作打拳。在公园你主要是捡树叶、抓沙子、滑滑梯、拿树枝跟我打架等,玩的时间最长的项目是荡秋千,荡起的高度跟秋千的横梁一样高你才会满意。公园没有石子,但是有大石头,每个石头足有一吨重,你见到石头就搬,搬不动就喊我帮忙,我也不能使石头动纹丝,但我要表现的非常用力你才肯放弃让石头离地的念头。
后来出门的人越来越少,天冷的很快,经常公园只有我们四个,偌大的公园成了我们的专属,于是我从家里带上工具和材料把早就坏了的秋千座椅修好了。冬天来了,没有风,很多树的叶子还没有落下来,但猛踢一脚树的叶子就会纷纷落下,你很喜欢看这个画面,于是我在谲河南岸的树林里以树为靶,练起了搁置多年的后踢。有的树叶子长得很顽强,我要把脚跟和小腿踢疼了叶子才肯下落。有一种树的叶子很大,我叫不上名字,那片树林的落叶非常厚,我们就在那里奔跑追逐,一点也不担心你摔倒。
你的1岁4个月和5个月,大致就是这样过的。
全国人开始纷纷发烧,我们跟任何人都不接触,以为会躲过,结果我还是第一个烧了起来,我把自己隔离在小卧室,你跟妈妈睡觉时我带三层口罩出来做饭、遛狗、消毒,两天之后你跟妈妈也开始烧了,这时我的体温已接近正常,妈妈烧的不厉害,你烧到39.6度,吃了两次退烧药就不再烧了,妈妈两天后也恢复了正常。
老家的人也在大面积发烧,等大家都不烧了我们就回家过年了,高速公路上的车很少,第二天刚黑我们就到家了。串门这个东北乡村的传统暂停了,人们都待在家里,怕自己把别人传染了。在农村待在家里并不无聊,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做。我买了不少物料,开始做各种手工,并要改变一些房间的功能。
腊月底的一个早上,舅爷打来电话,说太姥老了。太姥就是爸爸的姥姥,奶奶的妈妈,太姥九十六岁了,太姥是十里八村年龄最大的人,因为寿星的身份每年都要受到政府工作人员的慰问。太姥不止一次要离开,但每次都重新活过来,大家都觉得太姥能活到一百岁。接下来的两天亲人们齐聚一堂,忙于太姥的葬礼。我粗略统计,来的亲人足有一百人,至少有一半人在不同程度上保有太姥的基因。从这一点上看太姥的生命是饱满且成功的。如果葬礼规定只允许亲人来参加的话,可以预见我未来的葬礼会非常冷清,这无疑是一种失败。如果我可以建议你的人生规划,我就建议你早早结婚,早早生子,越多越好。
一直哭的人只有姥姥,姨奶,舅爷家的姑姑,我就跟舅爷的孙子在太姥的棺椁前烧纸,他只有七岁,你要叫他哥哥。没人跟我说话时我都在回忆自己的童年和太姥的童年,我的童年里太姥常年住咱家,当时还在山上生活,爷爷奶奶忙于浩若烟海的农牧活儿,太姥成了我第一监护人。太姥的童年是我童年时听她讲述的,太姥当然不会讲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她的童年就是我的童话故事。故事发生在满洲国,她当时吃的很多食物我都未曾见过。她六岁跑日本子,村里人连夜逃往石门兴沟找当地土匪王老凿保护。她说王老凿是她大姨夫,白天她就跟着王老凿的队伍在山里东奔西走走,看他们跟鬼子的游击战,晚上她睡着了,被王老凿的弟兄抱回来。她很喜欢枪,王老凿的枪她随便把玩。整个东北、华北、华东都沦陷了石门兴沟这个地方日本人也没打下来,后来被称之为中国地。相比太姥的童年,我的童年简直弱爆了,恐怕你的童年也难以企及。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活了近百年,经历多个时代,没人能统计她一生所吃的苦,必然有快乐和满足,但更多的一定是庸常。在殡仪馆我全程跟着太姥,捡骨灰时我感到极为震惊,我不曾想过骨灰是那么的轻…第二天太姥被埋在了西山,历经近一个世纪,她又回到了她来之前的那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带走,却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大量的子孙,其中也包括你。
过年了,亲人们都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家,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聚会,不管多冷的晚上你都要出门放一些小烟花。我断定,你再长大一些会更喜欢烟花爆竹,会更喜欢春节。
正月初我们又回到西安,本来是我一个人回,我买完票变得失落且暴躁,这是妈妈说的,妈妈让我把票退了,三个人一条狗开车一起回。我欣然接受她的提议。在老家的这一个月你的饭量大增,啥都爱吃,语言和思维大有长进,体重和力气也大了不少。回到西安你厌食挑食,又开启了黏爸模式。每天给你整啥吃成了我们艰巨的任务。去哪玩儿和玩什么也要每日规划。你会说三个字了,就是“爸爸抱”,这三个字你一天要说无数回。
这个春天飘忽不定,来了又走。 三月初我们带你去秦岭野生动物园看动物,那天阴天有风,你跟我们走了一整天。在观光车上你看到了老虎,闹着要下车,这种事当然不能由着你。你大概看出来老虎跟邻居家的猫长得像。坐完观光车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步行游览,在猴山看猴子时你表现的非常惊讶开心,把我们带的苹果都咬成小块喂猴子。你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跟你说还有别的动物呢你根本不听,执意看猴子。你是被我强行拉着离开猴山的,之后的所有动物你都没啥感觉,我觉得当天只让你看猴子就够了。在矮脚马圈外你坐在地上玩沙子,看熊猫时你在捡树叶,在两栖爬行馆你喜欢上了门帘,出来进去不下一百回…
一天结束了,刚上车你就睡着了,晚上开始发烧,我们根据以往经验给你喝药。你喝药的特点是只要跟你商量好讲清道理,再苦的的药你都能喝,如果硬灌你就死命反抗,不但要把药吐了,还要把胃里的食物也吐出来。两天以后不烧了,但开始高频率的喘。我们带你去医院,诊断为喘息性支气管肺炎,住院部没有床位,只能在门诊输液。我领略了需要用多大力气才能按住你给你扎针。扎完针可不算完,你哭喊着非要把输液的管子扯掉,我抱着你,同时抓住你的手,妈妈一个手举着吊瓶杆一手拿手机给你看你的视频,同时我们要保持步幅步频一致在大厅里走圈,如此你才能安静下来。第一天打了大大小小五瓶,就是用这个模式打完的。之后我觉得啥事都算不上麻烦。比如我下楼干一件事,想好要顺便干另一件事,结果忘了,在此前我就会很懊恼,抱着你打完吊瓶之后,在遇到此类事我会屁颠屁颠的再下一次楼。打完吊瓶做雾化,这个你完全抗拒,我绞尽脑汁想办法,我告诉你这是冒烟机,一吹就冒烟,你放在嘴上试了一下,我偷偷打开开关,你不但能吹出烟,还能把机器吹响,你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从此做雾化不用人扶着罩子了。当天你的呼吸就大为好转,打了五天就完全好了。我跟妈妈除了开心还为你骄傲,你又完成了一次挑战,实现了一次胜利。
相比本身完美的东西,我好像更喜欢被我修复和完善的东西,感情亦如此。当然,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美的东西,只有对完美的追求,和创造美的行动。这次你生病又被治愈正是一次修复和完善。从此我对西医也感激且崇拜。中医,西医,乃至巫医我都不再有任何偏见,她们饱含多少人类的期待和情感啊,都是对生命的敬畏、热爱和探索。
你十个月时就喘了一次,医生说一年内再有这种高频的咳喘就是哮喘。从此你每一声咳嗽都让我俩心惊胆颤。
春天彻底来了,公园充满绿意,人也非常多,你荡秋千滑滑梯都需要排队。后来我发现河里有鱼,于是买了简单的装备下河抓鱼,核心目的是抓黄鳝,我下河要尽快抓一条给你玩儿,不然你就要跟着我下河,不让下就撒泼打滚儿。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审美,你对黄鳝非常喜欢,简直是爱不释手。有时你在河边玩黄鳝,会被一群人围观,大伙会赞叹你的胆量,你会把黄鳝举高,跟人显摆。你不但喜欢玩黄鳝,还很喜欢吃。你妈妈非常怕黄鳝,根本不敢看,我做好的黄鳝她都不看。但却因为我喜欢抓你喜欢玩儿大力支持我们。我还抓了两条泥鳅,这两条泥鳅是你钟爱的玩具,每当我跟妈妈想安心吃饭时就把泥鳅拿出来放在水盆里,你就会专注的抓泥鳅。这时家里还有六只芦丁鸡,两只小乌龟。芦丁鸡是一个伯伯送的,乌龟是妈妈在路边买的。你看见卖家盆里的乌龟都给抓出来放在地上,妈妈很愧疚只好买两只。这两只龟命很大,有一次你跟有才嘴里各一只,幸好被我及时发现都抠了出来。你喜欢看乌龟吃食,看的时候不停的给我指一个再指另一个说大和小,或者不停的学乌龟吃食的样子,也就是突伸长脖子张嘴咬。看芦丁鸡吃食和打架是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儿,这些动物就是你的伙伴。泥鳅在家呆了两个月,都褪色了,被我放回抓它们的河里。
五月初你又发烧咳喘,我们去了一个附近的儿童医院,医生说是哮喘。这次打针很不顺利,你抗拒的非常厉害,护士扎了三次才扎上,整个医院都是你的哭声,扎上以后你也不老实,继续哭,没一会儿针就跑了,只能重扎。你被我们按着,护士艰难的在你身上找血管,你玩命挣扎哭喊,嘴唇颤抖,满头汗水,满脸泪水。这次是在脚上扎上的,我们又开始了举吊瓶行走的模式,这个医院大厅小只能在马路上走。终于打完了,你也睡着了,给你做雾化时你醒了,又开始哭喊,对吹冒烟机毫无兴趣,把管子拔下来,把罩子仍在地上。第二天又是类似的艰难,第三天我们去你你出生的医院打针,这里的护士扎针准,更神奇的是第3天开始你竟然配合打针了,这跟妈妈反复给你讲述打针的缘由和目的有关。我抱着你等护士扎针时你还喊快点儿。扎的时候也不挣扎,只是象征性的哭两声,扎好以后就不哭了,还同意我们坐在输液室的椅子上,妈妈也不需要举吊瓶杆了,我坐在椅子上抱着你还能腾出一只手给你看手机里你近一年以来的视频,全程不用妈妈参与。你最喜欢的是过年跟老叔一起放烟花的视频。不瞒你说,相比抱着你边走边打吊瓶,抱你坐在椅子上打吊瓶简直是一种享受。你又重新喜欢上吹冒烟机。
这里的医生也说是哮喘,我们只是懊恼了一会儿就欣然接受了这个现实,首先因为它并不是更严重的病,要知道比哮喘严重的病可是多了去了,其次一个坚定的生命在任何基础之上都能实现圆满,不同基础上的圆满分量是一样的,所以病不是生命的缺点,而是特点。这一轮打完针后吃了二十天药,你吃药的本领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从原来的一个人抱着一个人拿勺子喂变成现在你站在地上张着大嘴等着喂,喝完中药还要把嘴唇舔一舔,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6月中旬你又开始咳嗽,我们二话不说带你去医院,这次抽血化验顺便做过敏原检测,在脖子上的动脉抽了好几管血,血常规显示问题不大,过敏原是粉螨,医生说不用打针吃药就行,果然吃了一周药就好了。我们除了觉得你很了不起一半,还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把那两条被我放生的泥鳅都偷偷感谢了。
端午节的前一天我们就到老家了,你又开始了农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