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当雨生坐在小区篮球场边看少年们打篮球,他总会想起老家的篮球场,以及那个翻越围墙的身影。
雨生生在长在大陆南部沿海的一个小城镇,离大海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但直至十八岁,他都没看过海,就像日后他跟很多内陆的人提起:“我见过的海并不比你多。”因为沿海多丘,经济又落后,雨生出行多靠时有时无的镇际公交,或者就是一辆破旧的单车——他姐姐、哥哥传下来的。因此几十公里外对他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即的远方。
但是雨生从小就显出与旁人不一样的气质。村里的小学聚集了邻近几条村的适龄学生,但大多只是把这里当作乐园。每逢小学附近的水田被挖成鱼塘,学校里便随处可见玩泥巴的人;每逢蝉鸣如泉的夏日,学校又成了蝉的竞技场;每逢漫山遍野炮竹声的清明时节,校园里甚至出现用冥币作货币的过家家游戏……雨生天生地对这些感到厌倦,而对学校旁新建的篮球场则颇感兴趣,据说是方圆十里的住户合资筹建的。起初人们纷纷说,与其拿这个钱去建一块不知何用的空地,不如重新修葺一下土地庙,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后来那个提议建篮球场的人说,如果实在打不上篮球,那块地也还可以拿来晾晒谷子,土地庙再辉煌也只能放香炉。这才说服了大伙儿。
篮球场很快就建好了,竣工那一天大伙儿把这块矩形的水泥地围得严严实实,纷纷议论。学生说这将是一个完美的斗蝉圣地;大人说这分明就是一个晒谷场;管理区领导说咱们区有了完善的体育设施……只有雨生仰着头,出神地看着那个高高的篮筐——因为没计划会真有人打篮球,篮网都没装上去。
雨生对篮球的好奇不是天生的。有一次他骑着那辆比他还老的单车,沿着省道一直骑,几乎要骑进县城的中心区。但突然车坏了,锈迹斑斑的链条断开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修车店,但人很多,他只好坐在一边等,忽然看见几个同龄人围在一起。雨生走上前才发现他们在看电视里的篮球比赛,彼此说着一些他没听过的人名。过了一会儿,比赛打完了,这群人抱着篮球说说笑笑地离开了。雨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是羡慕。
建篮球场在这方小天地确实算得上一个大新闻,但很快也就被秋收的事情冲散了。农忙时节,学校放了九天的假期给学生回家帮忙割稻,雨生在与水蛭的斗争中,依旧想着那个篮球场。他每次经过都在想着怎么弄到一个篮球,尽管篮筐之下日渐堆满了稻草人。他尝试过问家里要钱买,但被父亲用黝黑的手掌扇了一巴子之后就没敢再吭声了。后来,一个外出赚了大钱的乡贤回乡支持教育,说期末考试前五名可以获得一笔钱的资助。雨生仿佛抓住了一个希望,开始拼命读书,最终如愿以偿,拿到了两千块的资助。除了给每个任课老师送了一点礼物以及在学校门口放了一封五十块钱的鞭炮之外,剩余的钱都到了父亲的手里。父亲很不情愿地给他买了一个三十块钱的塑料篮球,还不忘哂笑他几句:“你玩这个和别人玩泥巴有什么区别,泥巴还不花钱。”雨生却充耳不闻,抱住篮球就走了。
在此之后,雨生便在稻草人中间独自地打球。之前玩泥巴、斗蝉、过家家的那群孩子发现了新的“圣地”——镇上新开的网吧,因此也并没有太多的人打扰他挥洒汗液。尽管人们抱着稻草来堆放时会对他说几句笑话,但随着秋收的结束,雨生更多地是人球相吊的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穷乡无岁月,雨生的生活波澜不惊地在那方小天地漫开着,直到当地的大队干部因贪污被抓,新官走马上任下乡走访。本来官场新恶更替和雨生一个小毛孩扯不上什么关系,但那位新官在经过那个篮球场时,看到篮球场上晾晒着的谷子,竟然勃然大怒:“篮球场上能晒谷子,哪日教室都能烧香拜佛!”各村的干部听了,都吓破了胆子,没几天那个篮球场边就筑起了高高的围墙,篮筐都挂上了篮网,地板都油上了绿漆,而大门也上了重锁,领导说是为了防止村民再把谷子拿进去晒……
这么一来,村民倒无可无不可的,雨生则少了一大去处。他和大人们说,但谁又会听他的呢?他无可奈何,每天都去那围墙边溜达。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在墙角处堆起砖块,然后翻越围墙成功爬了进去。重回球场的雨生十分开心,但看着全新的球场却也疑惑:“篮球场不给晒谷,为何也不让打球呢?”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严厉的声音,原来是一名村干部目睹了雨生的行为,一边在开锁,一边在朝他喊:“站住,终于抓到你了!”雨生心生一惊,慌乱中原路折回,不料从围墙上摔了下来。他大喊了一声,疼痛难忍,无力逃跑,最终被村干部提着回了他家兴师问罪。
翌日,村口贴出了对雨生的处罚,大意是雨生一家目无村规,私自在篮球场晒谷,罚款二百。大家都幸灾乐祸,雨生父亲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那个三十块钱的塑料篮球一刀捅破了。雨生捂着受伤的小腿,不敢言语。
从此之后雨生没有再打过篮球,只是有一次他骑着那辆破旧的单车,穿越了几十公里的距离,看了大海。那一年他十八岁,他看着漫无边际的海面,说:“我一定要走出去!”
多年以后,雨生看着满城的闪烁霓虹,想着这一切哪一天也像那个篮球一样会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