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姜力伟睡醒已是下午三点,这五六个小时的睡眠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久长的梦,起床后,他失落地坐在床边,脑海中一团炭火盈盈舞舞正在跳跃。他又梦见了大火,梦见了大火中痛哭流涕呼喊救命的人们。
午后日光正浓,阳光从窗外投洒了进来,卧室一片闷热,李晓青从客厅进来,见姜力伟穿着裤衩孤独地坐在床边上,身上的伤疤和肌肉显得格外健硕,阳光洒在身上,像西方雕塑阿波罗一样具有神的魅力,性感而又充满了男性的张杨。姜力伟虽已是中年,但却还是朝气十足。他正面对窗外的世界静静发呆,一动不动。窗外是一片高高矮矮的楼群,再远处能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天空,天海的尽头,被一条深蓝色的线拦截了起来,又像是被蓝色胶水把天和海沾接一起一样。
“发什么呆啊?不嫌热?怎么不把窗帘拉上?”李晓青说,说着便走到窗前拉上纱帘,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柔和了起来。
“哎呀!这一觉睡的,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今天是怎么了?一点也打不起精神?”姜力伟感慨地说。
“英雄当久了,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了?”李晓青不跟姜力伟矫情。
“这话说的?什么英不英雄?我只是干了做了一份比较有挑战性的工作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姜力伟开玩笑地说。
“那可不一样,不是谁都能干好这份工作,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豁出命来去工作,但是,不管怎样,你要认清现实,我、萌萌,还有这个家,才是你生活的源动力!”李晓青说。
“对对对对对!老婆说的对,我就是一闲下来,浑身就不舒服。”姜力伟说。
“你是忙习惯了,如果你觉得没有什么事可做,你就帮我拖拖地,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李晓青故意说。
“好!我帮你拖地!”说着姜力伟欲起身拿拖把。
李晓青一把把姜力伟推坐下,说:“你傻啊?你没看见这地这么干净?我早就拖完了!”
“那我帮你洗衣服吧!”姜力伟又要去洗衣服。
李晓青又把姜力伟推回去,说:“不用!洗衣服也用不着你,有洗衣机呢!”
“哎呀!看来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姜力伟幸福地说。
“现在不觉得失落了吧?不觉得一觉睡醒就是一个世纪了吧?”李晓青说。
“誒!你还别说,比刚才状态好多了!”姜力伟说。
“我给你说,你就是闲得!”李晓青说。
“不是!是因为我缺个人说话,刚才我一个人睡醒的时候,真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空落落的,你一进来,跟我一说话,我就跟打了糖精似的,哪哪都是甜的!”姜力伟说。
“谢谢啊!对我这么高的评价!”李晓青不为所动地说。
“当然了!你是我老婆!对你评价越高,你的心情就会越好,你的心情好了,对我就会越来越好!我多夸你两句,我又不吃亏!”姜力伟说。
“不错!挺懂事的!为了奖励你!你可以再睡会儿!”李晓青说,顺手整理着衣物,他把姜力伟的脏衣服和袜子卷成一团,看样子是要拿去洗。
“不睡了!睡饱了!我想去一趟郑亮家!不知道他家人现在怎么样?不去心里不踏实,得去关心一下!你跟我一块去吧?”姜力伟说。
“你自己去吧!工作上的事,我就不跟着瞎掺合了!等会还要接萌萌放学呢!”李晓青说,然后拿着脏衣服出了卧室。
郑亮牺牲一直是姜力伟的心病,他无时无刻都在都在受着这件事的影响,也许有的时候从表面看不出来,但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潜藏在大脑深处的意识,会对一个人的行动行为产生巨大的影响。就像潜藏在水中的冰山一样,露出海面的只是冰山很小的一部分,真正的冰山都藏在水下。姜力伟无时无刻不处在自责与愧疚当中挣扎,然而,他知道他的自责与愧疚无济于事,他想做点真正的事情,哪怕就是很小的事情,他心里也踏实。
郑亮家住在“絮城”郊外,开车大约一个小时路程。蓝天之下,群山起伏,宇宙广袤,庄稼繁盛。
姜力伟驱车到了村子,村头有大石牌楼,牌楼顶天立地赫然刻镂着“山慧村”三个大字,牌楼两边的石柱子上,左右分别以上对下联的方式雕刻着:山美水美人美心灵美,你好我好他好天下好。语言朴实无华,雕琢有力,描绘一方水土人文情怀。
村中有狗叫,左边唱罢,右边歌,南边犬吠,北边和应,不绝于耳。进入村子,恍如隔世,山水田园,意味深浓。
姜力伟打听到了郑亮家的具体位置,向老农致敬,行车三五分钟,左拐右拐,到了郑亮家,家里没人,门敞开着,屋内墙上有郑亮的照片,从小时天真浪漫到少年初成,到新兵入伍,再到最后的遗照,这遗照确切地说应该算是郑亮入伍的证件照,身着军装,红色背景,青涩而又帅气……
姜力伟看着墙上的照片,腮帮子一酸,眼泪流下来了,他想:他这么小的年纪,却因为自己的疏忽,白白牺牲了,如果他还活着,以后会有很灿烂的前程,如果他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好啊?
姜力伟用手指挠了挠眼角,将泪水偷偷抹去,转身出屋,随后回到车旁,打开后备箱,将一袋袋面粉,一袋袋米,一桶桶油搬进了堂屋,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就在此时郑亮母亲回来,见这状况,心中自然明白,睹物思人,睹相关之物,同样思人。郑亮母亲见了姜力伟,一眼就认出他是特勤中队大队长,曾在儿子的墓地前姜力伟给自己撑过伞,那天雨很大,姜力伟浑身都湿透了,只是当时自己过分悲痛,没有体桖他人的情感,现在想来,满是感激,再说,儿子生前也经常向她提起这位大队长:人好!
“是姜队吗?”郑亮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大姐!是我!我来看看您?都好吧!”姜力伟说。
“好!我都好!进屋,我给您倒水喝!你来就来,带这么东西干嘛?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郑亮母亲说,眼神当中依然能够看到她痛失爱子的悲伤。
“没事!您留着慢慢吃!我的一点心意!”姜力伟说。
说着两人进到堂屋,郑亮母亲见堂屋已经堆了三袋面粉,五袋米,三桶油,还有一些保健品,郑亮母亲一下子着急了,不悦地说:“姜队!你这是干什么啊?”话声刚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七零八落地就掉了下来。
“大姐!……”姜力伟想说话,却哽咽住了,姜力伟强忍住泪水,说:“这些东西,您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我知道您心里难受,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孩子他肯定也希望您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以后您有什么难处随时来找我!”姜力伟说完,又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说:“这个您拿着!”
郑亮母亲见状急忙说道:“不不不!姜队!这个真不能要!亮子的抚恤金够花!”说完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大姐!您拿着吧!您就当亮子给你的,就当所有的消防员给您的!我们不会忘记亮子的,跟您一样!”姜力伟说,眼泪在眼睛里颤抖,只要轻轻一呼吸,泪水就能掉落下来,他在极力地克制自己。
郑亮母亲闭上眼睛,闷声痛哭着,不住地点头:“好!我拿着!我拿着!……姜队!您坐!我给您倒水!”
姜力伟擦了擦眼泪,说:“大姐!您就别麻烦了!我还有点事,我得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说着姜力伟就往门口走,因为他实在控住不住自己的情感,他怕面对郑亮的母亲,他怕那双含满泪水悲痛眼睛,他怕那凝固着清冷的空气和氛围,他怕他内心的脆弱无法抵御情感的袭击。
“姜队!您着什么急啊?姜队!”郑亮母亲见状追出去,突然又折了回来急忙从墙旮旯抱了两个大南瓜,又匆匆忙地追了出去,喊说着:“姜队!您把这个带上,自己家种的!面!好吃!”
“不用不用!大姐!您留着自己吃吧!”姜力伟推脱着。
“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吃不了,这两南瓜拿着,又不值几个钱!你拿着,我心里也踏实!”郑亮母亲说,眼里又含着泪水。
“好!我拿着!谢谢您!大姐!”姜力伟接过南瓜说。
“您客气啦,谢谢您还惦记着亮子!我心里其实一点都不难受!我儿子他是英雄!”郑亮母亲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是的!他是英雄!您是英雄的母亲!向您致敬!”姜力伟说,并给郑亮母亲敬了一个礼。
郑亮母亲急忙擦拭着眼泪,说:“好了好了,姜队!不说了,您回去吧!路上慢点!”郑亮母亲说。
姜力伟礼毕,说:“好的!您多注意身体!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姜力伟说着从打开车门,从包里拿出笔和便条,写了个电话在便条上撕了下来,给郑亮母亲。
郑亮母亲收好便条,说:“谢谢姜队!”
姜力伟驱车离开了“山慧村”,一路上心情格外凝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只是觉得,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弥补郑亮母亲的丧子之痛,都无法弥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离开人世。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他一定不再苛刻地要求任何人冲进火场,而是认真判断,科学分析,而是提醒他们:安全第一!
姜力伟回到家中,抱着两个大南瓜,李晓青见他面色难堪,知道他心里有事,故意让他帮忙一起捏饺子。姜力伟把南瓜送进厨房,洗了洗手,问妻子:“萌萌呢?”
“在屋里写作业呢!”李晓青说。
“你怎么伴了这么多馅啊?吃得了吗?”姜力伟问李晓青。
李晓青擀着饺子皮,说:“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多捏点,放冰箱,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煮,方便!……又哭了吧?”
“谁哭了?”姜力伟倔犟地说。
“自己老公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李晓青说。
“哎呀!李晓青!我就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可以了!不仅擀皮包饺子技术好,就连说话的水平都明显提高了!理解万岁!感谢老婆大人对我的宽宏大量和饺子皮包肉一样的包容!”姜力伟说。
“自打跟着你那天起,我就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把咱们家的日子过好,如果不吃秤砣,我真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你对别人都挺好,我们跟着你受了多少委屈?不过你放心!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支持你!只要你高兴,我们就会非常开心,因为我知道,你受的苦太多了,时时刻刻都面临常人无法想象的灾难,老公!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跟萌萌就有盼头!我真得害怕,你有一天冲进大火,就不回来了……”李晓青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姜力伟心里一酸,伸手去给妻子擦眼泪,李晓青一躲,伤心地说:“我不要你擦,我自己来!”李晓青抹掉眼泪,接着说:“我怕让你擦习惯了,有一天你突然扔下我和萌萌,到时候我找谁擦眼泪,还不如自己动手!”
“老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注意安全!”姜力伟把李晓青拥入怀中,李晓青抱着姜力伟哭着,她也想抱着自己的男人痛哭一回,不是因为自己委屈,而是因为她真的为丈夫担心,十多年了,一直如此。
太阳下山,华灯初上。李晓青和姜力伟共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姜力伟打开一瓶红酒,萌萌高兴地坐在爸爸妈妈中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饺子。
“要是爸爸能每天这么陪我就好了!”萌萌高兴地说。
“想得美!爸爸工作可忙了!爸爸能抽出一天时间陪你就已经很不错了!赶紧吃,吃完饭接着写作业!”李晓青教育着孩子。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陪?而我却不能像别的小朋友那样让爸爸陪!这对于小朋友来说真是太残忍了!”萌萌吃着水饺说,然后可怜地盯着姜力伟看了看。
“你哪可怜了?爸爸不是在陪你吗?今天这水饺是爸爸和妈妈一起捏的,好吃不好吃?”姜力伟说。
萌萌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吃!你别打岔,我说的是天天陪那种!爸爸我知道你工作忙!我理解你,你先把工作忙好再陪我和妈妈!”萌萌说,像个小大人一样。
“好!爸爸一边工作,一边陪你们!”姜力伟说。
“老师说了,一心不能二用,一心只能干一件事情!”萌萌古灵精怪地说。
“好!爸爸知道了!一心只能干一件事情,来个青菜!”姜力伟说,然后给孩子夹了颗西兰花送嘴边。
萌萌用嘴接过来,咬着吃,姜力伟又给妻子夹了颗菜放进碗里,李晓青客气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老师说了,明天下午1点有家长会,还有亲子活动,老师说了,一定要带上爸爸和妈妈,爸爸!你能不能请一天假陪我?”萌萌用可怜地看着姜力伟。
“你答应参加家长会的事,我还没告诉萌萌呢!不能让她太得意!忘乎所以!”李晓青说,显然她教育女儿非常严厉。
姜力伟觉得妻子不该太过于苛刻教育女儿,但又没说什么,自己便对女儿说:“没问题!爸爸假都请好了,明天专门陪萌萌参加亲子活动,怎么了?”
“妈妈!爸爸说的是不是真的?”萌萌转过脸偷偷地问李晓青。
李晓青笑了笑,说:“爸爸说的没错!爸爸明天不上班,明天爸爸和妈妈一起陪你,好不好?”
“好!我做梦都没想到结果是这样!”萌萌高兴地说。
“赶紧吃饭!”李晓青命令女儿,笑着说。
这一夜,姜力伟默默守着妻子和女儿,一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和妻子聊天,并脉脉为这世界祈福。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归宿,希望人间没有灾难,没有痛苦,没有忧伤……
远处海上,渔火游弋,星光点缀,油轮巨号,闷声长响,微微传来,辽远而又让人产生淡淡地思念。
瓦塔里船长独守着自己的油轮,像黑夜里孤独的星星,然而,在茫茫的宇宙中,他的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类世界的情感对于他来说,同样显得微不足道。他在极力想着自己人生和面对这次灾难应该如何应对,从而转危为安,如果真能够在一毛不拔的情况下捞他一笔,铤而走险这样的事还是可以考虑的。他已经完全被肖云飞征服了,人在危难的时候,最受不了他人蛊惑,肖云飞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打蛇打七寸,一招致命,活活地拿住了瓦塔里船长的命脉。瓦塔里只能像网上蛾子,任由肖云飞指挥摆布,并且由不得任何人来质疑,因为,对瓦塔里船长来说,这是最好的抉择。他默默地权衡利弊,揣测未来的风云变幻,如果赢了,一切皆大欢喜,如果事情败露,他就拿着钱跑路,找个没人的地方,包个妓院,喝酒嫖娼过完后半生。不过他又想,如果肖云飞出卖了自己,他就全完了,他把所有的筹码全都压在了肖云飞身上,肖云飞得到了那么多好处,五五分账,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翻船,大家会一起死,如果成功,各得所需,他祈祷着,天经地义。瓦塔里向上帝偷偷诉说着心事,希望能得到神的指引。
这一夜,对瓦塔里船长来说,是最为煎熬的一夜,从明天开始,油轮上的油就要抽到港口的储油罐中,中间没有任何手续,万一出点纰漏,他只要往大海里跳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油轮上所有船员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万一他们泄了密,整个计划就完蛋了。他突然觉得这个事情风险太大,连夜又找了肖云飞商量。肖云飞给他出了主意,让他把船员们雇佣回来继续工作,正好抽油也需要工人帮忙,大不了多给他们点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利益的驱使下,没有谁的心是红的!这是肖云飞总结出来的商业定律。
瓦塔里船长觉得肖云飞说得非常有道理,但要说服这二十八个人谈何容易?肖云飞提醒瓦塔里船长,如果有人执意要和你作对,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