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一百零一回

第一百○一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凤姐回到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直接分派一帮人置办探春行装和梳妆用品。黄昏以后,忽然想起要去瞧瞧探春,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前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院门来,见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洁白的月光把地面照得如洒了一层水银一般。凤姐便命头前打灯笼的丫头:“不用打了,你回去吧。”

  走到茶房窗下,听见屋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又像在议论什么。凤姐知道一定是家里的婆子们不知又在搬弄什么是非,心中非常不高兴,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没事儿的样子仔细听听她们说什么,最好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进屋去了。

  凤姐只带着丰儿来到大观园门前,见园门还未关,只是虚掩着,于是主仆二人伸手推门进去。感觉园中月色比外面更明朗,满地都是重重树影,杳无声息,甚是凄凉寂静。刚要往秋爽斋这条路走,只听“呼”的一声刮过一阵风,吹得树枝上叶子“哗啦啦”地作响,落满园中,把在枝梢上歇宿的那些寒鸦和鸟鹊吓得“咕喽喽”惊叫着飞起来。凤姐喝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打了个寒噤。丰儿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冷得有点撑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丰儿巴不得要回去加件衣裳再来,连忙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回去了。

  凤姐刚迈步走了不远,就觉身后“呼哧,呼哧”好像有闻嗅的声音,不觉头发一下竖了起来。壮了半天胆子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她呢,那两只眼睛就跟灯光一般。凤姐吓得魂不附体,失声惊叫:“啊!”。这冷不丁的一声惊叫吓得那东西转身就跑,凤姐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大狗。那狗拖着一个扫帚尾巴,瞬间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转过身来,还挺起前身向凤姐拱爪。凤姐此时早已吓得神魂颠倒,慌忙向秋爽斋跑去。快到门口,刚转过假山,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晃。凤姐心中疑惑,心想一定是哪个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也没有人出来,更吓得魂飞魄散。恍恍忽忽,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人面容俊俏,衣履齐整,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哪房哪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受荣华富贵,把我那年说的为家族打好万年基业的嘱托都付之东洋大海了。”凤姐听了这话,低头寻思,总也想不起这话谁曾经说过。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多么疼我啊,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不由得一颤,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贾蓉的先妻秦氏,立刻不屑地嗔怪道:“唉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吐了一口,刚转回身要走,不防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登时感觉如梦方醒,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倒竖,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和丰儿隐隐约约地走过来了。凤姐恐怕被人笑话,连忙爬起来冲着小红和丰儿大声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把衣服拿来我穿上。”丰儿急忙上前几步走到凤姐跟前服伺她穿上衣服,小红过来搀扶她。凤姐对刚才似梦非梦的景像心有余悸,故作镇定道:“我才到了她那里,她们都睡了。咱们回去吧!”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

  贾琏这时也已经回来了,见凤姐脸上神色慌张,不似往常,想要问她,知道她平日性格,又不敢冒然询问,脱衣上床睡了。

  次日五更,贾琏早早就起来,要到总理内庭都检点,也就是皇宫禁军总管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情。因为起得太早了,便在桌旁稍坐,等候吃的东西。见桌上有昨天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关于云南节度使王忠的,新查获了一起私带枪只火药出边关的案件,共抓捕十八名人犯。头犯名叫鲍音,自称是太师镇国公贾化的家人。第二份儿是关于苏州刺史李孝的,被参劾纵放家奴,仗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强奸未遂而杀死节妇一家三口人命的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是世袭三等职衔贾范的家人。贾琏看完这两件抄报,都与姓贾的有关,心中感觉很不自在,想要再看第三件,又恐迟到了见不着裘世安的面,因此急匆匆地穿上衣服,也顾不上吃东西就要出门。恰好平儿端茶上来,接过来喝了两口,便出门骑马走了。

  平儿在房内收拾贾琏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便说道:“今天夜里我听见奶奶没怎么睡觉,我这会儿替奶奶捶捶,奶奶好好打个盹儿吧。”凤姐半天没吱声。平儿心思这意思是同意了,便爬上炕来坐在凤姐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凤姐刚有要睡的意思,只听那边屋里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睛睁开,平儿连忙向那边屋里喊道:“李妈,你干什么呢?姐儿哭了,你倒是拍拍她,你也太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见平儿这样说自己,心中没好气,使劲拍了姐儿几下,嘴里还嘟嘟囔囔骂道:“真是个小短命鬼儿,放着觉不睡,三更半夜的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地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姐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凤姐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气愤地对平儿说:“了不得了!你听听,她竟然磋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使劲儿打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她哪敢磋磨姐儿,怕是不小心失手碰了一下子。这会儿打她几下子倒不要紧,只是明儿让别人知道了背地里嚼舌根,说奶奶三更半夜打人。”凤姐听了,半天没说话,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儿我还活着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个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儿笑道:“奶奶怎么这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哪里知道,我是早就明白了。我也活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别人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上头缺一点儿,也行了。”平儿听了,不由的滚下泪来。凤姐见了笑道:“你这会儿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会高兴的。你们一心一意和和气气的,省得我像你们眼中钉、肉中刺似的。只是有一点,你们如果知好歹就好好疼我那孩子就行了。”平儿听凤姐说这话,越发哭得跟泪人似的。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哪能马上就死了呢。哭得那么伤心!我不死还让你给哭死了呢。”平儿连忙止住哭泣,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天二人不说话,凤姐又朦朦胧胧睡去。

  平儿下炕来刚要走,只听外面脚步声响。原来贾琏还是去晚了,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没遇见裘世安只能回来,心中正没好气,进屋就问平儿:“那些人还没起来么?”平儿回答:“没有呢。”贾琏掀起门帘进到里屋,又重重把帘子摔下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儿还都不起来,存心攀比撒手不管!”又连声吆喝要喝茶。平儿急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和老婆子见贾琏出了门又上炕睡着了,不曾想他这会儿就回来了,所以就没预备新茶。平儿倒过来的茶是温过的。贾琏一喝口味不对,立刻气不过,举起碗来,“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被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唉哟”一声睁开眼,见贾琏气囊囊地坐在旁边,平儿正弯着腰收拾地上的碎片。凤姐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贾琏半天没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大声嚷道:“你不让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啊?”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我见你平常不像今儿回来得这么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好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他,干嘛不快点回来呢!”凤姐这才明白贾琏为什么气不打一处来,便笑道:“没有遇见,只能耐烦些,明儿再去早些,自然就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别人赶獐子白忙活呢。我这里还有一大堆的事都没开始干,无缘无故为了人家的事,瞎闹腾了这些日子,把我当什么呢?正经有事的人还在家里享受,死活都不知道,还听说要锣鼓喧天地摆酒唱戏过生日呢。我可是瞎跑他娘的腿了!”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得不行,想要和他分辩,想了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来跟我叫喊什么。谁叫你答应了人家的事?你既然答应了,就得耐烦些,怎么也得替人家办办。不过,也确实没见哪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思唱戏摆酒地瞎闹腾!”贾琏道:“你可说呢,你明儿倒是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凤姐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你刚才是说我哥哥吗?”贾琏道:“可不就是他,不是他,还能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蒙在鼓里呢。”凤姐道:“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主要是怕太太和姨太太知道了不放心,再说你又常嚷着身体不好,所以我在外头把这事给压住了,不让府里头的人知道。说起来真是令人气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以为你哥哥做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地一笑:“他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你以为是他名字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立刻收起笑容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呢?嘴上这么刻薄、遭塌人。”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该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他给他二叔过生日的事儿啊?”凤姐想了想道:“唉哟,可不是么,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些日子老爷升职了,二叔那边送过一台戏来,我还偷偷地说,二叔为人是最苛薄的,不比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这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还出头揽了个事儿么!所以那天我说,赶他生日的时候,咱们还他一台戏,好像在亲戚跟前占便宜。他现在这么早就过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贾琏道:“你还做梦呢。他一到京城,借着舅太爷的去世的事儿就开了一个吊唁仪式,他怕咱们知道阻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两银子。后来二舅责怪他,说他不该把收来的银钱都一网打尽揣进自己的兜里。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子想借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个网,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冬天夏天的,是不是亲戚朋友,人家知道不知道,都告诉一遍,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现在因为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亏欠公款,本人已故,应由他的弟弟王子胜、侄子王仁代为赔偿。爷儿两个急了,找我给他们求个人情。我见他们吓得那个样儿,再说又关系到太太和你,我才答应了。想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帮着办办,或者把账往前任和后任那里改动改动。偏偏今早去晚了,他进宫里头去了,我白早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在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贾琏这么一说,才知道王仁这样做事。心里虽然也气愤,但她为人要强护短,便道:“不管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子。再说了,这件事,死的大太爷,活的二叔都得感激你。行了,我也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只能我低三下四地求你了,省得连累别人跟着受气,背地里还得骂我。”说着,眼泪辩流了下来。掀开被窝坐起来,挽了挽头发,披上衣裳。贾琏忙解释道:“你也用不着这样,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体又不好,我都起来了,她们做活的还在睡觉。咱们老辈传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做老好人不管事了,我说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是嫌弃这些人,难道你都代替她们么?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既然这么说了,你就替他们爷俩再用心办办,这也是你给他们的情分了。再者说,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知道了也高兴。”贾琏道:“行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大萝卜不需要用粪肥浇灌,意指我这聪明人还用你这愚笨的人教?

  平儿听屋里说话声音缓和下来,便进屋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哪天奶奶起来不是有一定的时间呢。爷也不知是哪来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脸面了,什么事儿不是奶奶打头阵?不是我说,爷吃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儿替奶奶办了点事,还涉及着好几层关系呢,就这么摆起架子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来晚了,爷该生气,怎么说也是奴才呀。奶奶跟着累成了个病包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贾琏本来是生了一肚子闷气,哪里受得了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酸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行了,算了吧。她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不用你帮着。反正我是外人,多咱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兴许你没死我还先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凤姐一会儿。这时天已大亮,阳光照在窗口。贾琏也不便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出去了。

  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叫我来问二奶奶今天过舅太爷那边去不?要去,让二奶奶同宝二奶奶一起去。”凤姐因为方才贾琏数落叔侄二人的话,已经灰心丧气,恨娘家人不给自己争气,再加上昨夜在园中受了惊吓,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禀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利索,今天不能去。况且他们那里办的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就自己去吧。”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王夫人。

  凤姐梳完头,换上衣服,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妥,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说,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自然要过去照顾照顾的。于是见过王夫人,编了一个理由,便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斜躺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地看着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半天,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这才看见,连忙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地坐下。宝钗责怪麝月道“你们看见二奶奶进来也不吱一声儿。”麝月笑着道:“二奶奶一进来就摆手不让吱声么。”凤姐对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过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女人梳头,你趴在旁边看什么?成天在一块儿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扑哧”地一笑,又瞅着他咂咂嘴。宝玉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太理会,却把宝钗羞臊得满脸飞红,不好意思听,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递过一袋烟。凤姐笑着站起来接过来说:“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吧。”

  宝玉跟着找找这个,弄弄那个,不想离开。凤姐对他道:“你先出去吧,哪有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道理呢。”宝玉有点不好意思,立刻转移话题道:“我只是嫌我这件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的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凤姐听得出来,故意拿话顶他:“那你为什么不穿?”宝玉有点尴尬道:“现在穿它太早了些。”凤姐忽然想起这件衣服晴雯给缝过,怕宝钗尴尬,后悔失言,幸亏宝钗也是王家内亲,虽然在凤姐面前没太在意,但在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也没多想,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现在能穿,他也不穿了。”凤姐问道:“这是什么原故?”袭人道:“告诉二奶奶,我们这位爷行事都是天马行空的。那年因二舅太爷过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当天就烧了。当时我妈病重了,我回家没在园里。那时候晴雯妹妹还在呢,听说带病给他整整缝补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看出来破损。去年有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这件衣裳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竟想起晴雯来了,说以后再也不穿了,叫我给他收藏一辈子呢。”凤姐不等袭人说完,插嘴道:“你提起晴雯,真是可惜了,那孩子模样儿、手上活儿都好,就是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太太不知从哪里听信了谣言,活活的把个小命儿给要了。还有一件事,那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她女儿,叫什么五儿的,那丫头长的和晴雯就像是从一个模子出来似的。我有心要叫她到我们屋里来,后来我问她妈,她妈也说是很愿意。我想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我去了,我还没还他人呢,就想把五儿给补过来。不想平儿说太太那天说了,凡是长得像晴雯那模样儿的女孩子都不能派到宝二爷屋里呢。所以我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如今宝二爷也成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这就叫她进来伺候。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是还想着晴雯,看见这五儿就行了。”

  宝玉本来要走,听见袭人和凤姐说的这些话早已听呆了。袭人道:“怎么会什么不愿意?早就想要弄过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得太死罢了。”凤姐道:“既然这么说,明儿我就叫她来。太太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兴高采烈地到贾母那边去了。

  凤姐见她两口子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刚才发火那个样子,好不伤心,坐不住了,起身向宝钗笑道:“我俩到老太太屋里去吧。”二人说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贾母。

  宝玉此时正在贾母那里告诉贾母要到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嘱咐道:“去吧,不过要少喝酒,早些回来。你身体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与凤姐和宝钗碰了个照面,刚擦肩而过,又转身回来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宝钗笑道:“知道了,你快去吧。”将宝玉催走了。

  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秋纹进来传话说:“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有话告诉二奶奶。”宝钗说道:“他忘了什么事又叫焙茗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回来,若不去呢,别在有风的地方站着。’”说得贾母、凤姐和地上站着的众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飞红了脸,“呸”了秋纹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叫人这样慌慌张张地跑来说。”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焙茗见小丫头嘲骂自己,转身就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回头抱怨道:“二爷急三火四把我叫下马来,让回来说的。我若不说,回头知道了又要骂我了。我这会儿说了,你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学说了一遍焙茗的话。贾母笑着对宝钗道:“你回去吧,省得她这么惦记你。”说得宝钗本就待不住,又被凤姐开了几句玩笑,不好意思再待,才告辞走了。

  宝钗走后不久,散花寺有个叫大了的姑子来了,给贾母请过安,拜见过了凤姐,坐下喝茶。贾母问她:“你怎么一直不来?”大了答道:“这几天庙中做法事,有几位诰命夫人经常来庙里随喜,所以没有空儿来。今天特地来禀报老祖宗,明儿还有一家作法事的,不知老祖宗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随喜。”贾母便问:“做什么法事?”大了道:“前个月王大人府里不干净,遇神见鬼的,偏偏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天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人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没空儿来给老太太请安。”

  凤姐平日最厌恶这些事的,自从昨夜见到鬼,心中总是疑神疑鬼的,现在听了大了这些话,平日的想法不觉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凤姐认真地问,便知她有些信了,便说道:“奶奶今天问我,我就告诉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来历不一般,根基不浅,道行不同寻常。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菩萨一生下来,头长三角,脸长四目,身长三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丢弃在冰山后面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觅食,看见菩萨头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不一般,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天资聪慧,禅道也会,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得天花散漫缤纷。等到一千年后就飞身升天了。至今山上还能看见他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难。因此世人才盖了这庙,塑了像供奉。”凤姐将信将疑问道:“这有什么证明呢?”大了道:“奶奶又来较真了。一个佛爷能有什么证明呢?就是撒谎,也不过哄骗一两个人罢了,难道古往今来那么多明白人都被他哄骗了不成?奶奶你想,为什么唯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终究是保国佑民有些灵验,人们才信服。”凤姐听了很有道理,便道:“既然是这样,我明儿去试试。你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想的事签上可能批得出?批得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最灵验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贾母道:“既然你想去求签,干脆等到后天初一你再去求。”说着,大了喝完茶,到王夫人等人房里去请了安,才回寺去了。

  凤姐被大了说活了心,第二天勉强坚持着没到寺里去,到了初一清晨,早早令人预备好车马,带着平儿和许多奴仆来到散花寺。大了带着众姑子到门口把她迎接了进去。喝完茶后,凤姐便洗手到大殿上焚香。凤姐虽无心瞻仰圣像,但秉持虔诚之心,恭恭敬敬地跪在圣像前磕了头,双手举起签筒默默地将那天晚上见鬼和身体不安等的事情祷告了一遍。然后开始摇晃签筒,刚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从签筒中撺出一支签来。凤姐一愣,忙冲着地上的签叩头,拾起一看,只见签上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忙查阅注解簿看这个签的注解,只见这个签的注解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大吃一惊,惊问大了:“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是最通古博今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这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生还说过这回书的,我们还告诉她与奶奶的名字重名了不要叫呢。”凤姐略一思忖笑道:“可不是么,我都忘了。”说着,又看签底下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太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爷到京外任职,或许接家眷去,顺便可以 回老家看看,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张这个签的注解交给她身边丫头。凤姐也半信半疑的。

  大了摆上斋饭来,凤姐只像征性动了动筷子,便放下筷子起身要走,不忘给了大了香火银子。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她走了。

  凤姐回到家中,贾母和王夫人等见了,忙问起抽得什么签来,凤姐原本对抽签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冷不丁抽一次,对签上的话和注解也弄不明白,便命随去的周瑞家的祥解了一遍,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都非常高兴:“如果老爷果真有此心,咱们回南边走一趟也好。”凤姐见人人都这么说,也就信了。

  宝玉这天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宝玉问道:“哪里去了?半天不见。”宝钗笑道:“我去看看凤姐姐抽的签。”宝玉听了,便问抽得怎么样。宝钗把签上的话和注解词跟他说了一遍,又说:“家里人人都说好的。依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说道,以后再看吧。”宝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天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意的,今儿你又偏看出说道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宝钗正要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宝钗。宝钗立刻和丫头过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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