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虞美人》简直家喻户晓。学生们初中阶段早已背的滚瓜烂熟,高中里咱苏教版教材必修四再次编入。原本不打算花上课时间再讲,但经不住这份凄婉动人的美,还是差不多花一节课时间,与学生一起分享这首小词。
词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是李煜的“绝命书”。是时,李煜早已从一方君主,沦为他人的阶下囚,被囚于一座幽僻的小楼上。而这首词,相传即是在李煜生日之际(农历七月初七夜)写就,并命宫人作乐歌唱此词。歌声悲恻动人,闻于楼外,宋太祖听闻之后,遂命人赐牵机药毒死李煜。
小词语意很是简单,不过是表达一个亡国之主的亡国之痛,以及对故国的深切思念。但词短、意浅,并不代表可以轻轻掠过。相反,这首词后人评价亦颇多,只消随便搜索一下,即可见溢美之词遍地。不过,大家纷纷把视线集中在最后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把“愁绪”比作江水,是这化抽象为形象是化虚为实,将愁绪之深厚、连绵写到极致。且毫无疑问影响了一大票后来的诗家词人,连才女李清照都概莫能外——“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便是活脱脱的“仿写”啊。
不过,那不过是局部的美。我以为,真正贯穿全词的,应该是“东”字。
首先是“小楼昨夜又东风”。“东风”,一般是指春风,多少古诗词一概这般解释。我想,这也是跟我国季风气候有着莫大的关系吧。然而,此处作“春风”解,我觉得不甚恰当。首先,我查到的创作背景有两个版本:一说写在七月初七;一说写在正月,而到七月初七夜令宫人吟唱招致杀身之祸。那么,词作要么写在寒冬,要么写在盛夏,跟“春风”都没什么关系。
所以,我们溯本归源,“东风”,想必即是东边吹来的风。为什么“东风”就勾起词人的故国之思呢?其实很简单:李煜囚于宋都城汴京,他的故国南唐国都是金陵即现在南京,从地理位置而言,位于李煜当时的东南面。于是,这一阵东风拂过,多情的词人,便想到了东边的种种。东,是一个方位,是故国的方向;东风,是一种消息,是再无缘故国的一个深痛的提醒。
词作所有愁绪,都是从这一阵“东风”惹起的。试想,那个清凉的月夜,那座凄清的楼里,词人有一次无眠。于是,他起身倚窗独立,视线估计也是望向东边吧,恰巧,风扑面而来。多情敏感的词人,可能会向这一缕不期而至的风,去打听一点故乡的事,可是,一切无从了解了。他离开故土,已然三年啊。眼下,是皓月当空;而不远处,便是宫廷里优美的音乐声。一切美好的事物依旧,只是他,这个亡国之君,再也没有资格享受了。
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悲凉,一时间尽数涌上心头——哎,“春花秋月何时了”啊!美好,在无福消受的人眼里,只能是狠狠地刺痛。对故国的怀想,自然是少不得的:今时的封闭小楼,与往日雕栏玉砌;今时的独自神伤,与往日的莺歌燕舞;今时的冷落,与往日的贪欢……哦,雕栏玉砌也许尽数在吧?毕竟,美学家李煜的宫殿,必是有一份与众不同的别致,换了朝代人家都不舍得拆除也为未可知。
但是“朱颜改”啦!朱颜,是主人的容颜——旧物依然,而他李煜,斯人独憔悴啊;朱颜,亦是“红颜”,宫殿里原先的美女们,估计也因为亡国之事,短时间内老去了吧;朱颜,还可以泛指人,可以理解为宫室依旧,而只是换了主人了。不论是哪一种理解,都很好地可以表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伤痛,与题旨相符。所以,我以为根本不必追究朱颜到底指什么。也许,还可以有更多的合理解释呢。
最后,还是以“东”作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又是“东”,不能是偶然。“愁”,是李煜全部地心绪,而这里明确说是“向东流”。就是说,所有的心事,皆指向东边;也即是,心就是一直放在东边那个叫做“故国”地方……
我自东方来,心系东方事。困在他乡的我,已然是一个无心的躯壳而已。宋太祖的江山还没有稳定,他是试图说服李煜投诚的。因为,一个旧日君王的投诚,意味着收服一方百姓的心。而李煜,根本没有把心带来,又何来投诚之说呢?宋太祖也便只能痛下杀手了。
不得不说,李煜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个家伙,可以说典型的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主。在位期间,可以说是玩忽职守耽于享乐,君王身份给他的便利不过是声色犬马夜夜笙歌。并且,他酷爱艺术,而确实在艺术上造诣极高。其人工书法,善绘画,精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被誉为“千古词帝”,对后世影响亦大。
特别是,历经亡国,李煜词风格从浮华艳丽,转向清丽平实的;内容上,也从记录宫廷生活转向了抒发亡国之痛。王国维说: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后主因着自己的惨痛经历,让词从伶人词变成了士大夫词;将“血书”述之于大白话,写出了我们太多预言而不能言的心事。
李煜词的美,在于繁华落尽见真淳也!于是,南唐江山亡了,后主词却得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