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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斜的阳光显露昏黄,穿过落地窗洒了一地,桌对面的弋阳把咖啡放下:“大难不死,老天留了我一条命。”他摇摇头,面露苦笑:“我去抽根烟。”
我的内心翻涌澎湃,嗓口涌出的血腥味更加强烈,却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在咖啡杯中的金属汤勺上,被反射的阳光刺了一下:“是,苍天有眼。”他微微颤抖的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你现在开始抽烟了?”
“是啊,不抽睡不着了。”他用一只手扶住桌,咖啡在杯中微晃:“我去去就来。”
弋阳的步子很重,这并非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他因体重大显得步子重,而是像位拖着两条腿走路的无力的80岁老人。看着他推开店门走到路边,点烟,深吸慢吐,表情凝重,我向沙发后背靠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和一直保持交叉着的双手已经僵直。重重地,我把自己埋进沙发的一角,深吸一口气,感觉肺泡一个个被撑开,啪啪作响,再缓缓吐出,眼前的人,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
1.泰国之行,大哥“罩”我
2000年11月,凌晨的泰国曼谷廊曼国际机场。我手持导游旗站在关口四下张望,38度的气温下我的手也是冰凉的:“这怎么和阿娇给我说的不一样?这么多出口,走哪边才好?”
泰国是这次行程里最容易出问题的一段了。上个团就因为领队没能协调好团友自费项目的问题,整团被扔在了芭堤雅,搞得现在团费尾款都收不回来。出发前社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任务完满地带团回去,绝对一个小辫子都不能被抓。奈何第一次带出境团的我偏要充当个经验老到的领队!
前几站异常顺利,我也赢得了团里的几个“刺头”的信任,眼看着远处已有团友即将通关,我心中默念着“可不能把跟头栽到这里”。
我抹一把手心的汗,径直往前走去,开始寻找可能的出口,然后接连碰了几次壁,我有点着急了。
“黄导,老远看见你走来走去,是有什么问题吗?”有团友已经向我这里走过来。
“不,不,没问题。”我应声:“太晚了,出口可能改了。”
对方半信半疑地望着我,我连忙躲开他的眼神。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我肩头“啪”地拍了一巴掌:“嘿,又见面了,好巧啊。”我回头,只见一个肤白、高胖,满头大汗的中国男性站在旁边咧嘴朝我笑着。这人我压根不认识,谁?我的话在嘴边还未吐出,他把头凑过来,小声问:“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说话间,我注意到他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一只超长握柄的布艺向日葵花,他朝我挤了挤小眼睛,用一口纯正的京腔说:“这儿搞晕过很多人,待会顺着左手走,看见路口再往右,再往左,就到停车场了。”
我尴尬地笑:“谢谢你啊,怎么称呼你?这是?”我指了指他手里的花。
“弋阳,同行,北京人。”他咧嘴笑开来,一口白牙,脸上明显的雀斑就像向日葵花盘上的花籽:“这是我的队旗,哈哈。这一路肯定还会遇到的。记住,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第一次来。”最后一句话,很严肃。
恍神间,过来一大群人,跟着弋阳叽叽喳喳地走了,我瞧着他的背影,活脱一只贝肯熊。
后来的行程并不算顺利,因为蛇药馆里没有团友消费,我那恶相脸滑的地陪果然翻了脸,威胁我如果不能协调消费的话,他和司机立马走人。头顶的烈日把我的耐心一点点带走,但散客团大家各自为营,我又能奈何?驯蛇人的笛声下,眼镜王蛇飘飘起舞,黑色的蛇信发出“嘶嘶”的声响,似乎下一秒它就会向我猛扑过来。我掏出随身笔记本,翻开,看到“中国大使馆电话”这几个字时,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你敢扔了我们,就别想以后再接团了。”我鼓足勇气,厉目对地陪说。
“我也没办法啦,你知道的,我们都是按人头费花了钱从旅行社买团出来,你们不给我财路,我们就要饿死的啦。”面前这个黝黑奸猾的小个子男人吐口烟气出来打在我脸上,嘴巴一歪坏笑着:“美女小姐,再有几分钟司机就不等了哦,我也没办法。”
“你敢!”我只有故作硬气,掉头走开。不远处阴凉下的团友没人说话,但我知道大家的目光都在我这里。
无计可施,我自顾着往大门口走去,一瞬间眼泪竟不争气地淌了下来,泰国行程还未过半,如今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回去我背责了,那点工资还不够赔的,大不了不干了!我心里默默说。
门外又进来一队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我往旁边避开,却一眼瞥见了那朵似曾相识的向日葵。
“嗨,真的又碰上了吧?哈哈。”弋阳从花下边探出张大白脸瞧着我:“呦,这是哭了?”他眉头一紧,很快舒展:“等我下。”
他嘻哈着把这一队人送进了大厅,转身回来找我问了缘由:“嗐,丫的,等我收拾他。”他右眼一挤:“欺负中国人,忘了祖宗了他。”说完,跟我一摆手,趿拉着俩脚丫子,摇摇晃晃地往地陪那里去了。
我按捺着狂跳的心脏,以为他是要去打架,没想到他先是大嘴一咧,嘿嘿笑起来,接着叽里呱啦地跟对方说起了泰语,不一会儿两人哈哈一笑,相互使劲握了握手。我站在不远处,看他又趿拉趿拉地踩着洞洞鞋晃回来,一脸问号:“你是搞定了还是把我们卖给那家伙了?”
“多大点事啊。”他看着地陪方向,下巴微抬,冲他点头笑笑:“当然是搞定了,他后边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我不由仔细端详起这人来,体重差不多两百斤的他此刻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红彤彤的脸颊上毛孔都张着,呼呼往外冒着热气。
“你怎么做到的?”我追问。
“我给他说不要为难你,我手里团多得很,每周发好几批,后边给他几个团就是了,我的团,质量都很好的。你这小破散客团,出来就是惹事的。”他从口袋里拿出块小毛巾,抹一把脸上的汗:“这鬼地方,热死我了。”
我内心五味杂陈。在我那里,发团合作方其实是有“猫腻”的。为了奖励我的工作表现,领导特意给我安排了这次出境游,出发前我就知道有不少人眼气,假若这个团出了任何岔子,我都没脸面对领导。而这难解的局,竟然让弋阳如此轻松就破了?“那啥,谢谢你帮我啊,但,但我不知道怎么能还你这个人情?”我瘪嘴,吭吭哧哧地说。
他瞥我一眼:“真行啊你。咱们离中国几千公里遇上了,我能不帮你吗?换谁我也会帮的。你放心,这团给谁我说了算,他们都一样的。我说你是我好朋友,为难你就是为难我,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他扬起手指,指了指树下的水果摊:“走,非要谢,那你就给我买个椰子吧,买俩!”
没有下一次相遇,没来得及再见,我们再也没见。
2.解救一只“虾”
2004年7月,换了工作的我来北京出差。开了一上午的会,饥肠辘辘加吹了过度冷气,多年的胃病此刻将我折磨得痛苦不堪,刚出写字楼没多远,我就捂着胀得像吹饱了的气球般的、疼痛难耐的胃蹲到了街边。午餐后返回写字楼的人很多,无数行色匆匆的影子在烈日下穿行,缩成一团的瘦弱的我根本没人理会。痉挛越来越严重,我使劲按着胃,身体从蹲着变成了跪在地上。
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几双高跟鞋在我身边停了下来:“你好,你怎么了?”有人轻拍我的肩膀。
我努力抬起头,紧蹙着眉头,望向眼前明媚精致的一张脸:“我胃疼,请问,这附近有药店吗?”
“药店啊,有的,从这儿走出去大概500米。”她伸出修长的手臂往前指,红红的指甲很漂亮。“但是,你这个情况怕走不过去的吧?”她蹲下来:“要不你去医院吧?我们帮你叫辆车。”
医院?算了吧,北京看个病多麻烦,肯定还得花不少钱。我咬了咬嘴唇:“不用了,谢谢你,老毛病,我去买胃药,喝点儿热水就好了。”
“这样啊,那好吧。”她伸手扶住我:“搭把手,把她先扶起来吧。”另一个女孩应声,一起把我搀扶起来:“我们马上有个会要开的,否则可以帮你去买,实在抱歉了。”
我已感激不尽,忙摆手,并让她们赶快去忙。几人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面露急色,也就不再坚持。
我弯着腰、弓着背小步往女孩手指的方向挪动着,身后“咯噔咯噔”的跑步声传来:“嗨,你好,停一下。”我下意识回头,发现还是刚才那个女孩:“我有个说明会要开,实在走不开,刚才碰到我们经理了,他正好要出去,我跟他讲了你的情况,他马上过来,可以帮你去买药。”她盈盈地笑着,眼里满是光。
“啊,那太不好意思了,麻烦你们了。”我强挤一丝笑意。平日要强的我此刻真的太需要有人帮助了。
“喏,来了。”女孩说:“经理,这里。”她往身后方向招手示意,我也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男的啊?”我一看远处小跑来一位先生,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嗯,我们经理,他人可好了。”
说话间,那人就到了眼前,向女孩交代:“你快上去开会吧,人陆续到了,这边我来没问题。”
“好的。”女孩望着我:“我们在A座2116,你有空了来找我们玩。”她跟我再次摆了摆手,转身跑了。
“麻烦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像只虾似的弓着身体抬头看眼前这个差不多有一米八的人,太阳正当头,晒得我眼花。
“嗐,多大点事儿。”爽朗的男音:“谁还没个难的时候,你要买什么药?我看不如你就等在这里,我去帮你买吧,还有一截路呢。”他低头看着我这只虾:“咦?不是,你不是那谁吗?”他歪着脑袋,一脸认真:“那谁,谁来的……黄茜茜?”
黄茜茜?还黄东东呢!尽管难受,我还是翻了个白眼。这么难听的名字谁会叫?等等,不过,有点耳熟呢!我开始尝试搜索记忆。
“哎呀,泰国,黄茜茜,你这个脑袋看起来也不怎么灵光嘛。”他“啪”地一巴掌拍在我肩头。
我给他拍得更直不起腰了。是,泰国,黄茜茜,我想起来了:“你是向日葵熊?”我腾出只手,遮住投下的阳光:“弋阳?”
“对啊,是我。哈哈哈,等等,什么是向日葵熊?”他把两条略短的胳膊抱在胸前,瞧瞧,更像那只熊了!我低头偷笑起来。
那是,打那次回去后,我买了支同款玫瑰花代替导游旗带团,结果遇到旅游局临检,我还吃了份通告批评,这事儿我哪能忘!我摇摇头笑起来:“记得,记得。”
“嗳,这好几年没见,你好像变好看了啊?哈哈,没那么黑了。”他笑起来,大肚皮一颤一颤的:“你那会儿,说实话,黑得就像泰国本地人。”
哎哟,我跟你很熟吗?真没情商,我白了他一眼,只是,因为我这只“虾”实在太低,恐怕他也没看到。
这人站我旁边哇啦哇啦说起没完,我感到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响,胃快爆炸似的疼,大哥啊,我这儿还等着药呢!
我弯着腰,一手撑住膝盖,一手朝着天空指,大喊一声:“那啥,咱能不能先去买药?”
对方突然静了下来,没两秒,又哈哈大笑起来:“瞧我这记性!走走走,我送你去医院,吃什么药啊。”说完拽住我胳膊就往相反方向拉。
“哎哎哎,不用去医院,买药就行。”我这只虾太难了,尽管硬顶着劲儿,最终还是让他连拉带拽地塞进了车里。
就这样,我去首都人最多的场所之一来了个半日游,本来30块钱买盒药就解决的问题,硬生生花了300多块才出来,医生交代了——注意保暖和饮食,多放几个屁就好了,响屁!
我真是……
这是次有味道的重逢,并且,弋阳知道了我的真名并不是黄茜茜。大写的尬!
3.消失的弋阳
神奇得很,本不相交的两条生命轨迹在宿命的安排下有了交点,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朋友。他人如其名,阳光、乐善、仗义、简单,朋友遍及世界各地。我得承认,他是我身边最特别的男性,没有之一。
此时的他在京已有6间旅行社门面,300多号员工,尽管在黄金遍地的首都算不得什么财力上乘的人物,却也是真实多金。但他节俭低调,总开着一辆墨绿车身的老款雪铁龙两厢轿车,用他的话说,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辆车,陪他走南闯北赚到第一桶金,况且自己一年在国内也待不了几天,舍不得卖,代步足矣。
一次出差抵京,弋阳竟开一辆新款迈巴赫去接我,原来是老“战马”被追尾维修,而这辆车是他妻子的坐骑。路上他说,新车好看未必顺手,物件不在于外观如何,意义才最重要。
弋阳是北京生长在老胡同里的人,家里条件并不算好,只有高中学历,但他吃得了苦。最艰难的时候踩着三轮车出去叫卖蜂窝煤,弯着腰给人家一块块搬进院儿里码得整整齐齐。他还摆地摊卖过豆浆油条,倒腾过蔬菜批发……那些没日没夜的穷日子里,他说目标只有一个——让跟着自己的女朋友少吃点苦。
他逐渐折腾出一片天,旅行社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也是自己足迹地慢慢累积。他实现了当初的诺言,没让那会儿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吃苦。
他一点儿都不帅,论外貌说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胖子,贝肯熊那样体型的白胖子。但了解他的所有女孩子都视他为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优质男人:只管赚钱,账目全交给妻子;世界各地,不管多远,只要是妻子喜欢的、想要的,他会寻遍各个角落亲自背回来;他还做得一手好饭,除了不在国内的日子,只要回家,绝不让妻子下厨,各种美食信手拈来。
客户是他的命。但,有次妻子去客户那里对尾款,起了口角之争,明明是家里这位说话不怎么中听,但他二话没说,决然得罪了每年贡献百万营业额的老客户,保了老婆的面子。
是的,一个幻想中才会有的完美男人就是他。他是大众的,却不会是情人。用他曾跟我说的话“我会用一辈子补偿妻子跟我受苦的那些日子”。
与他认识的数年间,我们也许有时一年能见到一两次,有时两三年也见不到一面,但这人就像在我心里生了根,一个城市因为另一个人开始有了温度。那是暗恋的情愫吗?我宁可称它为遥不可及的幻想,我猜他的妻子一定是个幸福温婉的女人。
2008年春,不知从哪天开始,弋阳消失了……
我去北京出差,他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不像过往,一次未通,换个时间打肯定是会接的,即使不方便,回个短信总是有的。但,足有半年时间,他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
这么大的活人,总不可能凭空蒸发了吧?我结束工作后去他原来的办公地址找,却发现那里早已易主。
就像在另一个世界弄丢了心爱之物,我站在他认出我的原地,阳光从举起的手指缝流下来,在脸上散落,却照不进眼里。
弋阳,你去哪儿了?也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未走进他的生活,原来在真实的世界里,我和他的交往是一片荒芜。
4. 大难不死,震碎三观
2008年初冬,我再次出差抵京。
自从弋阳消失后,我把每次返程的时间都会刻意推后一天,在倒计时里重走他曾带我去过的每个地方,走累了坐下来,看行色匆匆的人,找如织车流里那辆完全不起眼的雪铁龙。是的,每个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淹没在时间里的人啊,我们都只不过是过客。
初冬正午的阳光很暖,景山公园的一处长凳上,我坐着发呆。若干年前,弋阳在这里听我讲自己的故事。我慢慢地说,他不语地听。末了,他说,这世上你会遇到很多人,也许爱你,也许你爱,但对的人只会有一个。就像电影院里会有许多座椅,你能坐下的只有一张。比起同享福,共患难的人更值得托付。
嗯,我懂。弋阳是在用他的故事告诉我该作何选择。现在,我坐在这里,默默说: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专属座椅”。假如他能亲耳听到,一定会很开心。
“嗡嗡”,包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掏出手机,看到屏幕的一瞬间,身体里的血流开始加速——“弋阳”。
我的手轻微颤抖,迅速按下绿键,唇也颤着:“喂?”那端会有声音吗?
“喂……”是他的声音,但很弱。
“真的是你?”我感到面颊湿了:“你终于出现了?我以为……”
“是我。我看到你的消息了,你还在北京吗?”他说得很慢。
“在,我在,你怎么了?”
“我去找你,见面说吧。”
……
再见弋阳,整个人看上去已经垮了,瘦得脱了相。他原来红润光泽的皮肤如今呈现青灰色,满脸锈色,头发竟也花白,涣散的眼神,凹陷的黑眼圈,失去血色的双唇。
看着眼前这个人,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住,满腹担忧却不知从何说起:“你……”
他惨惨一笑:“别问,我来说吧。”
原来,这半年多,他经历了一场生死劫。
他本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直至看到日历,才算出原来时间确实走了那么远。
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二十来年,先前因为各种原因都没要孩子,但半年前,妻子突然说想要个孩子。喜形于色的他不再出远门,转而开始调理身体。体贴的妻子还特意寻来药方,说对他身体特别有益,每天亲手为他煎服。
随着服药次数的增加,弋阳不但未感到身体机能越变越好,反而出现无力、嗜睡的症状,起初他纳闷过,但妻子说问了大夫,正是因为这药起了作用,从根本调理他的体质,所以才会有短暂不适,过渡下就好了。
嗜睡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有时他感到自己只会在饥饿时才会醒来,有时甚至可以一直睡下去。
朦胧中,他好像记得自己多年的哥们给他讲,要他多注意妻子和他另一个铁哥们的关系和动向。原本不想掺和他的家事,但经过思想斗争,确实觉得不说对不住良心,能做的也是提醒一下弋阳,该怎么办,他自己拿主意。
弋阳说,他骂了他一顿,说他扯淡。一个是甘苦与共的妻子,一个是曾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不可能。但,他又说,是不是那么骂的也记不清了,好像一切都在梦里。
再后来,他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慢慢的,好像世界只剩下黑夜;慢慢的,他不想起床,他想就这么睡下去。
突然有天,他梦见了去世多年的姥姥。姥姥说,别着急来陪我,你得好好地活。你媳妇给你的药不要吃了,要不姥姥该生气了,说着就给了他一巴掌。
弋阳是姥姥带大的孩子,打老人家仙逝,从未梦到过。可是就那天,他被那巴掌打醒了。睁眼时分不清白天黑夜,只听得另一屋有说话声:
“怎么熬这么久还不死?”
“药量够的,你没看他现在那活死人样吗?”
“真费劲,我等着咱俩光明正大过日子呢。”
“等几天你也等不了啊?”
“等不了,就现在,亲一下嘛。”
“哎呀,你讨厌,烦人……”
随后,不可描述的声音响起。
弋阳辨出了那两个声音,他也忽地想起好像有个哥们之前给他说的话了。
从那天起,他开始将妻子喂进去的药含在口中,趁她出去时再吐出来。从浑浑噩噩到能感知白天黑夜,他足足用了好几天,随着体力慢慢恢复,他更能确定那药里有问题。越是清醒,越感到万般纠结和愤恨如同堵在心口的大石头,他如何也挪动不开。
终有一日,他得到机会偷偷下床走动,却发现双腿已不听使唤。又锻炼数日,能够扶墙短行,再过数日,他在妻子与那人明目偷情时将其撞破。
亲眼所见击垮了弋阳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拼尽全力扳倒了主卧的化妆台,打碎了他从希腊给妻子背回来的化妆镜。自己也摔倒在一地碎片中,他无力地颤抖着,咬牙问到底为什么?
妻子只淡淡回:这些年跟着你是挺好,但日子太平静,我一眼能看到老死的那天。但跟他在一起,我才发现生命是有活力的,他能带我去迪厅,去飙车,去疯,而你不能,咱离婚吧……
没有愧疚,没有负罪,没有进一步的纷争,他们协议离婚了。他把名下所有旅行社和存款都给了她,只为兑现那句“那些年不能让她白受苦”,自己仅留下雪铁龙和被深深套牢的股票。
“开了手机,看到你发的所有信息,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他说。
我捏紧的拳头颤抖着:“你是不是有毛病?她背叛了你,差点害死你,你还这样对她?还爱她啊?”
他低头,不语。片刻,抬头,却也不看我:“爱,也不爱。但都不重要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我语噎,沉默很久:“可是生活还要继续的啊。”
“可是,这已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了。”他看向窗外,阳光也灰了下来:“前几天听说她俩拿着我的钱,出去开了间工厂,生产酒店用品。太滑稽了……”他晃了晃头:“哎,拿我的钱,她俩去投资……”,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了泪影,一字一字蹦出:“她还给他生了个孩子。”
我去,这你都能忍?我瞪着眼问:“她在哪儿,我去给你出气。”
“嗐,傻丫头。”他把目光移开,轻轻回一句:“我都放下了,你傻不傻?”
“这是能说放就放的吗?最毒妇人心啊!”
“没意义的。”他拿起汤勺在杯中搅动一下:“我的肾不好了,又查出来糖尿病,哎,找她干嘛呢?看我笑话?”
“可是……”
弋阳抬眼看我:“我想了很久,这辈子从来没把什么事情想得如此通透过。随她去吧,我这辈子只爱过她一个,好聚好散。再说,当初如果她早告诉我要离婚,要钱,我也都会给她的,她不懂我到底有多爱她……”
我心中五味杂陈,爱一个人得爱到何种程度才能让自己被伤害到遍体鳞伤还甘心选择放弃所有?这是真爱吗?
“没事儿,没事儿,都过去了。”他苍白的嘴唇挤出一丝笑,但分明满是哀伤。“你看,这街上光秃秃的树再有几个月就又会绿了,活着,就是希望,对吧?”
我拼命点头。
5.永盛的向日葵
离京后,我给弋阳打过电话,他偶尔接听,言语中尽是“放心”的劝慰,直到有一天……
漆黑的夜里,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号啕大哭着:“我不知道还能打电话给谁,只能想到和你说说话,我要撑不住了。”
我一时慌了神:“弋阳,我在听,你慢慢说。”
“她竟然当初背着我,仿冒字迹贷了好多款,最近贷款到期了,银行陆续找到我,我才知道……”
“怎么会这样?”我完全没见过的桥段:“签字不需要你本人去吗?”
“我是VIP,经常在国外,银行可以寄资料给我,签署好再寄回去,应该就是这时候她钻的空子,她可以不露痕迹地仿写我的名字。”
“事实如此,你难道不报警吗?”
他沉默了,许久未说话,直到我问他还在吗,他说:“不能报警。报了钱也得还,她脸上会很难看的,她有孩子了……”
这下轮到我无语,静谧的夜里,电话两端只剩呼吸:“要还多少钱?”
“最近到期了三笔,总共两百多万。”
我脑子嗡地一下,QTMD,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你找她要钱了吗?钱是她拿走的。”
“找了,她说没钱了。”
人不要脸天诛地灭啊!“那你怎么办?”
“我把套牢的股票全卖了,本想着回回本的,等不及了。”
“她是吸血鬼吗!你都还完了吗?不会还有吧?”
“她说还有一笔,50来万。”
我的心“咚咚”跳着:“那你钱够吗?我可以……”
话没说完,他打断了我:“够!我把这笔钱还掉,还能剩点。我太憋屈了,就想找人说说话。”我听那边擤鼻涕的声音:“我打算把剩下的钱给我妈,自己留十万,我想离开这儿了。”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这些年太累了,我想为自己活了。”
“嗯。”我握住电话的手心里满是汗:“你早该为自己活的。但,但能不能不管去哪里,给我报个平安?”
“好。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他又沉默了片刻:“你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啊。”
我哑然许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却无法问出为什么。
“你应该懂,我后半生很难再相信女人了,更怕伤害你。你往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他字字真切。
我的手开始颤抖,咬住牙关:“好,我一直都在这里,你可以给我发信息。”
电话挂断后,我彻夜未眠。这些年里的片段交织、重叠、混乱,然后又渐渐清晰。我知道他决定去寻找自己想要的新生活,是对的!
大概半年后,一个陌生号码发来张照片。是他,身着帅气的机车服,身旁停着辆黑色大骨的摩托车,身后远处雪山皑皑,近处绿草如茵。四个字“安好勿念”。
再过几月,又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从没见过他晒得那般黝黑的面庞,像是泰国人,体型看上去也健壮了许多,身后一条粼粼发光的小河,郁郁葱葱的森林头上是如宝石澄净的天空,无云晴朗。依旧四个字“安好勿念”。
又过半年,他和他的钢铁摩托在茫茫无际的草原合影,还是那四个字“安好勿念”。
我知道,他离我不远了。
很快,他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与我所在城市的地标合影,另一张是夕阳下望不到边际的金灿灿的向日葵花地,“安好勿念”下多了一行字:呼吸了这里的空气,如同见过你,好好保重。
嗯,泪眼中我也看见了你。
后来,再也没了后来……
细数,尽十余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弋阳,你现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