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除了读起来酣畅淋漓,让人忍不住要喊好,《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还有一种神奇的沟通能力:70后、80后读着它怀念自己的20世纪80年代,90后、00后读过后会发现,他们眼中的成年人也有过精彩的青春,他们年轻过、勇敢过,只不过是后来有点怂了。
1
2004年冬天,寒假补课的最后一天,早上最后一节课。
下午就彻底放假了,学生们心已散,教室里一片哄乱。讲课已然没可能了,但这节课还得熬完,我索性提议:给你们念个故事吧。大家瞬间安静了,用一个故事告别这个学期,听上去挺可爱。
见大家都乐意,我就翻开了随身带的这本《记忆碎片》。这本书在成书之前,有多个章节在网上流传过,像《关于电影的记忆碎片》《关于读书的记忆碎片》《关于足球的记忆碎片》《关于打架的记忆碎片》《关于麻将的记忆碎片》,甚至还有《关于泡妞的记忆碎片》。
为人师,传正道,我念的当然是《关于读书的记忆碎片》里的故事。
我先念了电影大师塔科夫斯基小时候的故事。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给他读了《战争与和平》,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阅读垃圾”。——高大上的故事,但我自己有点不信。
然后又念了作者张立宪中学时的读书故事。他激愤地认为,从小学到中学,语文课本里的文章多数都很垃圾,成心把他往沟里带。即使有文章不是垃圾,也被那些垃圾教学法给毁了。读到这里,我见下面有学生点头,心里发虚,不知道自己的学生会不会这么评价我。
故事的高潮到来。张立宪考进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跟很多同学一样,立志读书,首先就发誓要读完《鲁迅全集》。但时迁世异,慢慢懈怠,到了大四,已经开始过不学无术的生活。
有一年期末的一个晚上,他正躺在宿舍里怀疑人生,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斯文的中年眼睛男,看着脸生,那人迟疑地问:“这里是新闻系的宿舍吗?”
这厢赶紧答:是。中年眼镜男松一口气,说:“我是你们这学期中国现代文学课的老师,来给你们做考前辅导。”
看着陌生的老师,张立宪的脑子里跳出弹幕:……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老师在宿舍里为这几个一学期未曾谋面的学生画了考试重点,免得他们在考场上作弊时无从下手。辅导完之后,老师颇有感慨地说:“其实我教你们的,都是垃圾。要是有人能重写现当代文学史就好了。”他叹了口气,又说:“可惜,教的是你们这帮杂碎。”
我第一次读到这段的时候,脑子里反复重现当时的场景,觉得,这位老师的语气应该非常平静才对,不能有任何情绪的波动,脸上的表情也应该是向往中带着唏嘘,唏嘘中充满无奈,才能把这句话的威力彻底发挥出来。
2
故事念完,我静下来,一脸宽容的戏谑,看着我这些懵懂的学生。这时候,开始有学生明白了我的意思。大家开始喧闹:老师,想骂我们就直说呗,憋了一个学期,还用这样的方式,好不爽利啊!
讲故事的和挨骂的都乐呵呵,下课,我当班主任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
我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一个学生追过来问:老师,你刚念的这本书能不能借给我看看?你是怎么搞到这么好玩的书的?
怎么搞到的?嗯,我可不可以再讲一个故事。
2002年,夏天,我去了趟北京,跟另外一个驴脾气的愤青——他现在清华博士后做完,安稳地留在帝都了。我们都是标准的县城青年,如果放在古代,一生的活动范围轻易不会超过80里,去趟省城就是件大事。
北京在县城青年的心里,象征的意义远大于一座城的恢宏。那个驴脾气愤青后来说:我一出北京西客站,就感觉,北京伸出一只脚,把我踩在脚下了。
在北京,我们简单地逛了逛一个愤青加文青该去的几个标准景点,他一路上都怏怏不乐,我则始终都是闷着的。陪我们四处逛的,是我的老友原振侠,这是大家上大学后首次有这么长时间待在一起瞎逛、闲聊。他跟我提到一篇文章,说是写打麻将的,挺好玩,可惜当时文章不在手边。
很快结束了北京之行,我背着几蛇皮袋书匆匆离开帝都,跟原振侠一起回了县城。那个假期都在回味北京,高大而冷漠的城市,一个县城青年该怎么面对它,该用什么姿态,是臣服、不服,还是沉浮。
假期快结束,我要回学校了,原振侠拿给我一篇文章,说这就是在北京给你提的那篇。文章是用那种老式、带孔的撕边打印纸打的,不清楚,但能看。文章题目是《关于麻将的记忆碎片》,作者叫十三不靠。我读了,笑了一下午。就特别想知道,这尊神到底是谁。
它那是这样一篇文章:略带炫耀,又很认真地记录自己的大学麻将生涯,七分戏谑搞笑、两份怀念、一点感伤。这是一种健康的生活,生活的野性还没有磨灭,幽默不用恶搞,俯仰即是。
我当时就想,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是怎样精彩的生活,敲打出这样一个有生趣的脑袋,他是不是还有更多这样好玩的故事。我想认识他。
3
我大概花了七八年时间,才把《读库》的主编张立宪,《记忆碎片》的作者见招拆招,柴静和罗永浩的六哥,统一到一个人身上。
大学毕业不久,遇见这本《记忆碎片》,仅仅因为在目录里发现那篇十三不靠的“麻将记忆”,多一秒都没想,就把它捧回家,开心了小半年。
醉心于这个“见招拆招”关于八十年代的种种记忆 。我从书中描绘出这样一个人:县城青年,听着评书长大,会打架,爱读书,买碟,看电影,也看毛片,也曾一脑子江湖道义,看了一肚子男盗女娼;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们是一边背诵着标准答案,一边背叛着标准答案长大的。
我热爱这样的成长。
他的描述,满足了我想象中的八十年代。大家看足了书,逃够了课,想过自由,想过人生,想过美女,想过虚无;渊博又足够宽容的老师,一次次展示他们的雅量,帮这些孩子上完了大学,丝毫不耽误他们理解什么是大学,什么是理想;他们喝高了,痛哭,看完足球,骂娘。
他们经历了这样一个年代:偏远小城的路边摊上都可能摆着一本哲学书,学生在深夜踹开老师的门,就因为看了一本书激动得难以入睡。那个时代有诗歌和爱情,有《光荣与梦想》,有《查令十字街84号》,有人觉得,那是一本爱书人的圣经,更多人觉得,那是一种含蓄而深沉的爱情。
他们浪费很多时间谈恋爱、看毛片,也花更多时间去读书。他们的八十年代,书不曾被冷落,他们没有辜负过书。
在书里,张立宪自己提问:最希望生活在哪个时代?
蒹葭苍苍的西周,游侠纵横的先秦,名士风流的魏晋,文艺复兴的意大利……
张立宪自己回答:我选择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上大学。
那是他们的八十年代。
看《读库》好几年之后,我看到张立宪聊他选择稿件的标准,他说:去故宫走一圈写出来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能入选《读库》。我们会用那些在故宫工作二三十年的人写的文章。“他的文章必须能够提供未知的东西,同时,写作需要严格的训练。”
我很怀疑,他是从八十年代的肆意和沉潜中一点点积攒了力量,才能对时间怀有这么庄重的敬意。写作需要严格的训练,写作的人需要壮阔的内心,这些都需要一个好时代的赠与。
一直等到我买到《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见招拆招”、张立宪和六哥才重合起来。在柴静《看见》的发布会上,张立宪站在台上聊自己这个县城青年在北京的人生,我才彻底确认,这个人,就是我读了十来年的那个老六。
他评价柴静,是个很用心在成长的姑娘;我看着他,是个很用力在成熟的男人。从县城混到北京,沉浮了,没有臣服,一面卖他的《读库》,一面活得体面而快乐,肯定会有虚无,好在,他们都还读书。
张立宪在《关于读书的记忆碎片》里说:读书,是最不坏的事情。这个男人到了不随便谈崇高的年龄了,行止之间,有了一种摆脱了局促的从容。我是听谁说过这句话:从容是一个人成熟男人的美德。
在《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里,张立宪用了《圣战奇兵》里的一个桥段:琼斯父子被德国兵抓住。一个德国军官轻佻地用手里的钢笔拍老琼斯的脸。老琼斯猛地把他的钢笔夺下来,瞪着眼睛说:“你要是多读两年书,就不会这样了。”
肖恩·康纳利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东西,越老越气派。他嘴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象过“六哥”张立宪的样子。就算他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只有这本书,也足够让他骄傲,等他老到康纳利的那个年岁,也一定会很气派,能写出这本书的人,怎么能够错呢?他身上背着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