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了,这老屋忽然大而空了。姥爷落寞地想。一阵风吹来,姥爷想回屋里去,拿一件外套给姥姥,可是等等,她人呢?她已经走了,老伴不在了,她撇下自己,一个人走了。姥爷呜呜地哭了起来。
姥爷因姥姥的去世变得不愿意讲话,感觉生活已经毫无意义。本来就半身不遂的身体变得更加冰凉,即使是在春季。以前,他的活力和仅剩不多的精力,因姥姥在身边而努力燃烧着,姥姥走后,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像日益老旧的轮胎正在失去弹性和功能。
他的手经常在空中不确切地抓。家人不知道他想抓什么,目的是什么,大舅在一天傍晚说:"但愿姥爷能度过这一关。"
姥爷从不曾忘记自己是个读书人,胡同里人们常用来骂人的话”丫-挺“他从来不屑使用,他用外国小说里的字眼骂人:“猪猡”吐出这个词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姥爷想:“猪猡”这个词最为形象,人们就像豪猪,平日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豪猪身上的刺又把他们扎得疼痛不已。
姥爷决定出去遛弯,外面新鲜的空气可以令他呼出胸中郁闷的浊气。出门前,他穿上鞋子,往里顿了顿脚,就像他干任何事情一样,好像总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别使劲再继续做了。
认真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抽烟点火,他会把火柴盒夹在两腿之间,擦着了火柴后熟练地点上一支烟,然后非常知足地吞云吐雾。有时他也会叼着烟站在街口向远处眺望,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好像安在脸上的是燃尽的灰渣。
姥爷在公园里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他在那些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又从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些老人,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
1976年,大地震后家家搭起了地震棚,人们都睡在星空之下的地震棚里。
一天早上,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母亲起床后眉头紧锁地说:“我梦见你们姥爷穿了一双红靴子,是那种高腰靴,这可不好。”她说这话时,含着一种坚定不移的预感准确的神情。
果然,母亲的话音刚落,家里的电话就急促地响起,大舅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姥爷一个人在家寂寞,想点一支烟抽,结果把自己点着了。”
姥爷在姥姥去世后,立即变得孤苦伶仃,脆弱的男人被自己的老婆骂了一辈子,没人骂了,便五爪挠心,没了根基,瞬间成了稻草人。
姥爷就是在这样的黄昏时刻,点着了自己,当时窗外的夕阳正燃烧得壮烈而凄美,姥爷想抽烟,但手中的火柴烧着了棉裤,又烧到了床单和被褥,浓烟窜到走廊,引来了邻居,他们抢救出姥爷,叫了急救车,一路呼啸着将姥爷送到医院,但姥爷烧伤面积高达80%,情况危急,命在旦夕。
烧伤面积很大,身体多处深度感染,姥爷已经不能动弹,这导致了大面积褥疮感染,绿脓杆菌肆意滋生,臭味冲天,每个护士进来之前,都要带上两个口罩。
躺在病床上的姥爷痛苦地呻吟着,靠止痛药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他整个人已经瘦得没有一根棍子粗了,完全靠吸氧管的水泡声才知道他还在呼吸,他的眼神有如燃油将枯时闪烁的残灯。正在枯竭的生命力仿佛已从各个脏器逃跑,只残留在两只眼睛里,煎熬着却又是无可奈何的。
他老是张着嘴,嗓子里发出一种有痰的声音,像哪里在漏气。临终那天,他眼睛里面的生命力,突然都涌上来了,两朵火焰定定地燃烧了一小会儿,随即又熄灭了,仿佛有谁弯下身去把它们吹灭似的。
姥爷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走了,他闭上双眼时,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姥爷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姥爷走得很突然,和姥姥一样,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姥爷姥姥都走了之后,他的两个儿子都希望把爹妈用过的家具搬进自己屋里,以此用来思念先人。为了一个五斗橱,俩兄弟还闹得不愉快,直到第二年过春节,他们才醒悟到自己的可笑,于是翻然悔过,将那五斗橱互相推让了很久。
一年之内,姥爷也去世了,母亲在很短时间内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现在,我理解了母亲的所有的感受,但是太晚了,我想和她交流,她已早已静默不语,天地一片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
几年后,母亲活过来是因为第一个小外孙的降临,望着他粉红的一团在护士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在诅咒着什么的样子。母亲的两只眼睛就慢慢地活了。如同春天释放出汁液,有了返青的植物和微风。她的笑容短促而渺茫,好像费了吃奶的劲才从玻璃镜框中挣脱出来似的。不管怎样,那真真切切的笑脸,终于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