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突然走的,她是在惊喜之后突发了心梗,那段日子,姥姥成功地切除了肝囊肿,出院回家后,她见到自己最喜欢的孙子,喊了一声:“我的宝贝!”就驾鹤西去了。
那一年姥姥七十岁。
儿时的某些细节像是未来生命的隐含征兆。命运这东西玄机很深,多年以后,母亲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那年,母亲也是七十岁。姥姥是在苍茫炎热的夏季走的,母亲到家时已是黄昏,不祥感像黄昏时分的萤火虫,在夕阳的余晖中吃力地跳跃闪烁。
母亲看到电报时没有哭号,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反而令人心疼。母亲教给我,痛苦是要埋在心底的,悲伤是要一个人独品的。失去姥姥后,母亲终日恍惚,她的目光像煮熟的鱼,茫然盯着一处,眼神已经没有意义。
深秋的一天,我妈用高压锅做西红柿酱,恍惚中,她将过多的西红柿放入锅中,半小时后,我妈打开了锅盖,那个瞬间,气浪冲天,西红柿喷了我妈一脸,她被紧急送往医院。
意外发生时,我爸正在远郊扶贫,当天,村里的大喇叭用当地土话喊道:“某某同志,请赶紧回家,你家的锅炉爆炸了。”消息吓坏了我爸,他想,老婆爱折腾,但也不至于在家里装个锅炉啊!
我爸急赤白咧地赶到医院,只见我妈脸上涂着褐色药水,活脱一头花斑奶牛,我爸呆若木鸡。奶牛含泪望着木鸡,木鸡安慰道:“没事,火烧十年旺”。我妈出院后,整日穿一身黑衣,就差骑一个扫把了,她面部的结痂仍未褪去,模样古怪,黯然神伤,我们噤若寒蝉。
母亲哭不出,也不会笑了。原来,哭和笑是一对连体婴儿,掐死这个,也就断送了那个。母亲经历着伤痛的思念,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成长,却错过了花季,日复一日地枯萎而不能表达,我担心母亲从此将呆傻下去。
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坐在床边发呆,我叫她一声,她大梦初醒,又像恍若隔世。
我问,“换钢丝面吗?”母亲还是茫然无知。
母亲的眼神告诉我,她开始周期性地回忆过去。
母亲出生后,姥姥从一个高人那里得知母亲命硬,需要找个干爹压着,姥爷性格软弱,不仅软弱,而且没主意。但没过几年,那个名不符实的干爹就消失了,于是,姥姥变得日渐强势起来,自己扮演起两个角色,一半是干爹,一半是严厉的母亲。
1942年夏天,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姥姥把最好看的女儿,我妈的大妹送给别人家做了童养媳,换了两袋粮食救了全家,后来几次寻找,都杳无音信,成为姥姥一生的痛。
自此,姥姥的一日三餐绝不将就,她的口头禅是“吃了就捞着了。”偶尔想起那可怜的女儿,姥姥的心情随即跌入谷底,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对姥爷发火。有时,还没到月底,姥姥就把钱花光了,一家人等着吃饭,姥姥只好翻出一两件棉猴拿到当铺,用那钱去买食物。
她以为有钱了可以把衣服再赎回来,但那些衣服就像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有时,姥姥换回个猪蹄子,有时是几两酱肘子。我弄不清为什么姥姥要买那些食物,好像明天要地震似的,在我看来,那些东西是过年才吃的。姥姥花钱时,有种说不出的痛。
回家之后,姥姥把花掉的金额认真地记在本子上。肉末两毛,白菜八分,炸酱面三毛,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姥爷喜欢拄着拐杖立在铁楼梯上,一双老眼茫然空洞地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人们大多漠然地走过,偶尔有熟人问,“吃了您呐?” 这声音传到姥爷耳朵里的时候,已成了似有所无的噪音,他点点头,嘴里说,“吃了!您遛弯去啊!”
童年时,每年暑假到姥姥家,都是姥爷领我们去月坛公园玩,姥爷脾气很好,虽然半身不遂了,但是很和蔼。
玩到夕阳掉到树林后面了,我们就该回家吃饭了,那时,楼里没有电梯,姥爷上楼梯很费劲,我跟在他身后,恐怕他摔了。
母亲的心结也很痛,她一直以为自己退伍后,就可以回到姥姥身边尽孝了,哪知结婚后,她的五个孩子成了五条木桩,把她更深地砌入了内蒙古高原。
最终,母亲也没回到北京的父母身边,她被埋在了万里以外的内蒙古,她的墓碑和父亲的紧密相连,但是面朝北京,朝向她的故乡,就像她一生都梦想着回去,最后仍旧选择了和父亲埋在一起,只能祈求来生了。
墓碑上有张母亲的照片,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她孤独的意志,决绝的一生从未结束,不得不在死了之后开始新的一场漫长的跋涉。
姥姥曾经热爱写诗,但她去世时,只留下两个账本。母亲捧着那两个账本,心里十分难受,“姥姥曾是一个浪漫的人。” 母亲喃喃地说。
我于是想到,母亲也曾浪漫过,但她七十岁时,也失去了乐观和浪漫。这是遗传密码?还是命运更迭?人类总是与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