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的光阴

什么是永恒?就是,一直都在。就是,即使穿越几生几世的光阴,仍在我心,时时关照,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的有生的每一天都是在心里看见彼此。看见我,就看见了你的模样,就看见了爱。

忽然,我理解了这个词——“光阴”。光照为阳,化影为阴。光阴,原不过是要藉着时间这个单位来测度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成蹊

游走的光阴

序言

       我推开果树枝编成的柴门,进入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阿黄鼻子低低地哼着,欢快地摇着尾巴迎上来。右手边,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垛柴火。推开虚掩的门,旧时的锅灶、风箱。炉子里的火苗正欢快地燃着,应该是个冬天吧。我熟门熟路地进了里屋,顺手探了探炕头的温度,很热。姥姥正坐在炕上,银白色的头发拢在耳后,身上穿一件黑色对襟的褂子,面前摊开一方棕色的格子手绢,散着些瓜子和花生。呵,好久不见,我有些哽咽。她慈祥地看着我,说:“别再找我了。我一直都在这儿。” 我刚想走过去,但脚猛地被绊住。啊,原来只是个梦。我讲给先生听。先生说:“这不挺好的吗?前两天你不还惦记着吗?姥姥这是告诉你呢。得空回家时也讲给爸妈听吧。他们会高兴的。”

正文

      刚进入四月的春天,就赶上三天的小长假,天气不错。母亲自从春节以来身体一直不适,辗转在家和医院之间。想趁这个好天气,带她和父亲到户外去透透新鲜空气。约了姐姐一家同去。母亲果然开心得像个孩子,换上她最喜欢的衣服,还特意戴上了一顶小草帽。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去哪里都好,但还是想出城走走,最想去挖野菜。”于是,立马备篮子、铲子、手套,打电话询问地方。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也不知道,在如今钢筋水泥的包围中,在大踏步的城市化的进程中,哪里还能寻得一处安静的土地,让老妈能去挖野菜。先碰碰运气再说吧。果然,去年去过的那块菜地,今年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在地头无奈地观望了一阵儿,辗转到另外一处。可是到了一看,一把无情的铁将军锁住了芬芳。门上挂着块牌子——“非请勿进”。这里也不再是块自由的土地了。隔着大门,望见里面鸟鸣莺啼花红柳绿的春天,我很无奈。我们就跟母亲讲,可以再多坐一回车吗?要不干脆跑远一点的路,往老家乡下的方向走一走,说不定能在路上瞅见合意的地方。母亲就看着我们,说:“好”。

       车子发动起来,轮子滚滚向前。车子拐过了桥,车子驶过了山脚,车子掠过了国道两旁那一排排嫩黄色的垂柳。我渐渐沉寂下来,不再有说有笑。这一条路,我曾是那么地熟悉,沿着它一直走下去,就是我曾经无数次跑过的乡下老家,可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母亲伸手拍了拍坐在前排的我,说:“前面那个山坡就是你姥姥姥爷的墓园了。既然打这儿过了,能不能停下来,我顺便上去给他们捎一些东西。”我一惊,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应该想到的。” 眼角快速扫了下车子的后视镜,看到了她充满期待的眼睛。母亲不主动说,一是怕麻烦我们往乡下这么远的地方跑,二是怕我看到姥姥姥爷的墓地又免不了伤心,因为我是打小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孩子。于是她就暗暗期待着,万一我的车子经过这里呢,那她就上去看一眼。否则,估摸她今年的身体状况,加上腿脚的不方便,怕是不能像往年那般不辞辛苦地转车前来,就只能在心里祭奠了吧。但无论如何,这是我应该想到的啊。我和先生对望了一眼,就连声说“好啊”,立马打电话通知前面姐姐的车改变方向。

       车子左拐,在山脚下停了下来。母亲下了车,父亲也下了车。先生立马掉转车头,往回开,刚刚车子拐过桥下的路边,有一家经营祭奠用品的小店,我们在那里选了一束火红的牡丹和一束艳黄的菊,另外还有两瓶红星二锅头和一叠纸钱及一柱香。

       今天不是祭祀的正日子。时候已接近正午,墓园里只有我们一家人。一排排矗立的石碑,一排排矗立的青松,在阳光下,都寂静无声。去年的绢花在一年的风雨后有些褪了颜色,祭台上新添了物品,一看就知道有亲人已经来过了。

       母亲先恭恭敬敬地弯腰鞠了一躬,然后从随身挎着的包里掏出了一块毛巾和一瓶水。她蹲在旁边的松树下,用水濡湿了毛巾,又缓缓直起身来,把墓碑和摆放祭品的石台前前后后擦拭干净。妈妈的手脚大不如以前了,很多事情原先利索地不得了,现在做起来仿佛松了弦的钟表,有些不准时了。我们想要帮忙,她却摆一摆手,要自己来。收拾妥当,她又从包里一样一样掏出东西来:几个苹果,一把香蕉,一把糖果和一碟瓜子花生,还有几样小糕点,都摆在了台上。周围的杂草清理了。花插上了,酒满上了,纸钱和香也都祭上了。

       母亲不灵便的腿脚用一种很笨拙的姿势跪下,叩了三个头,然后念叨着:“老爹老妈,来看你们了,我们全家都来了。”她把爸爸、姐姐一家三口、我们一家三口的名字都挨个点了个遍,然后又说托老人家的福,今年全家都平平安安的,身体都很好,工作也都顺利,孩子们学习也努力。

       母亲还说了些什么。她就这样絮絮地念叨着,我们则在一旁静默。时光在这里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游走,简短几分钟就回顾了人的一生。父亲走上前去,郑重地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把酒慢慢洒在墓碑周围的土地上。那二锅头的酒香就立刻浓郁地弥漫开来。

       接着,每一个人都在碑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依次走下了山坡。我留在最后,额头触在碑前的土地上,泪就留在那里了。风细细地抚上脸颊,唤起我遥远的记忆。我记起姥爷年过七旬还挑着担子,二十多里的路,天还不亮,就这么一步一步挑进城来,只为给我送来还挂着露水的玉米和豆角。我看着他穿的黑布板鞋,心疼地问他:“为什么不坐车?” 姥爷憨憨一笑,并不言声。我记起有一次为点小事和母亲怄气想不开,踩着辆二八的大车子,一个人骑骑停停,用了大半天折腾回了老家。姥姥看着我,一个字没问为什么,只是让我坐在炕头上,端来热气腾腾的红薯,心疼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最后才一字一句地叮嘱我:“丫头,别着急,别逞强,慢慢来。”

       姥爷先走了,姥姥相隔四年也跟着去了。我一直笃信着初中时代在马哲课上学到的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定律,人的灵魂既然是一种更高的能量,就一定不会灭失。他们是好人,就一定是去了天上。可是背转过身子,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他们住在天上的哪里?是不是过得很好?

       先生在等我,他温暖的大手扶起我,儿子也不知何时悄悄地握住我的手。儿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随我到这里来。而我自己,算上去年,这次也只不过是第二次。我一直没有勇气来,仿佛如果我一直不来,就可以装作他们还一直都在,一直没有离开。一晃,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儿子很安静地站着,侧面看已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我问他你还记得他们吗?他说:“我知道,但妈妈,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是啊。姥姥走的时候,他才刚刚一岁多,而姥爷,他出生的时候已经不在了。他是在我讲的关于我自己的童年故事里将他们铭记了。

       没有关系,有些人你记也记不住,而有些人则是永恒的存在。无论你念或不念,见或不见,他都在那里。什么是永恒?就是,一直都在;就是,即使穿越几生几世的光阴,仍在我心,时时关照,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的有生的每一天都是在心里看见彼此。看见我,就看见了你的模样,就看见了爱。

       正午的阳光像一把伞,罩住整个山坡。一排排松树的阴影下清凉如水,而那一长串下山的青石阶,则在阳光下辉映着,闪着炽热的光。我站在那里,看着父亲和母亲相互搀扶的背影,正走出松树的影子,走下台阶,重新走进普照的阳光里。忽然,我理解了这个词——“光阴”。在这里,空间,被阳光如刀般分割成阴和阳。光照为阳,化影为阴。光阴,原不过是要藉着时间这个单位来测度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啊。生命,岂不如这光影?交错、复制、更替,最终彼此都是一样,哭着来,笑着去,像孩子一样地遇见,像老人一样地别离。

      车子继续向前开去。我偷偷在后视镜里看母亲的脸,很平静,每一处皱纹,都是微笑和泪水曾经待过的地方。在那里,我再一次看见了爱。

尾声

       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个梦。在梦里,姥姥微笑着对我说:“别找我了。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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