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王华的去世让王阳明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看淡了官场,也看淡了名利。纵然是讲学,王阳明也只求多收门徒,以传播自己的思想。从两京讲学来看,王阳明并没有收到多少门徒。就算是在北京收的门徒,也多是南方人,比如方献夫、薛侃。在赣州、南昌时,王阳明收的门徒多为江西、浙江、广东、湖广等地的人。
从王阳明所收门徒的籍贯地,就能看出王学当时传播的地域多在南方几个省份,王学在西部和北方很多省份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播。等到王阳明去世后,王门才逐渐形成了江右王门、浙中王门、泰州学派。
可偏偏在嘉靖二年(1523年),朝廷在当年的会试中出策论题,特意让考生阐释对心学的看法。当时的主考官为大学士蒋冕和礼部尚书石瑶,这二位都是遵从朱学、相当保守的人。他们是司马昭之心,主要是想通过会试,对王阳明的心学进行批判。而从反面也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学说已经在朝廷引起了很大反响,足以威胁到士子们对朱学的信仰。
中国古代人也好批斗,特别是对被认为异类的人物。陆九渊和朱熹处于同一时代,思想学问上可以相互切磋。陆九渊的心学与朱熹的理学有各自的特色,都不失为后人仿效的圣人之学。但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在思想认识上如果要斗起来,比现实中的战斗更为激烈。
淳熙二年(1175年),吕祖谦在武夷山拜会朱熹,两人共同读周敦颐、张载、二程的书,编辑了《近思录》。朱熹将吕祖谦送到信州鹅湖寺,经吕祖谦建议,约陆九渊、陆九龄(陆家有六兄弟,最出名者为陆九渊、陆九龄、陆九韶)到鹅湖一会,讨论对理学的认识。在鹅湖之会上,双方争论的焦点是“尊德性”和“道问学”等关于为学方法的问题。
朱陆初次交锋就互相看不起,不过只是在学问上。学问如果不争论,就不会有进步,这是宋儒的可贵之处。淳熙八年(1181年),陆九渊得知朱熹知南康军,便去拜访。朱熹请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讲学,再次进行切磋。陆九渊给白鹿洞书院的学生们讲了《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陆九渊的“义利之辨”得到了朱熹的赞赏,两人的关系一度缓和。
之后的“无极、太极”之争,涉及了朱陆学说的本体问题,就引发了更为激烈的争论。朱熹强调对理的认识,陆九渊强调对理的真实性体验。两人对理的问题虽然立场不同,却已经开始认识到与对方本质上的分歧。朱陆争论日久,逐渐交恶,互相称对方偏离了圣人之道。
两种思想同时存在于朝野,对统治者来说非常不利。宋理宗在位时,将理学定为儒学的正宗,也将朱熹奉为圣人,朱学从此成为南宋、明两朝顶礼膜拜的儒学正宗,相反陆学则被雪藏,直到王阳明重新发扬陆九渊心学的价值。陆学衰落并非因为陆学本身,很大原因在于统治者的压制。
王阳明重新提出心学,引起了很多正统儒者的反对,他们想将王阳明的学说压制下去。如果朝廷对王学进行诋毁,必然能起到压制的作用。正德十一年(1516年),湖广乡试就出了“格物致知”的策论,让学生发表论述。冀元亨正好参加乡试,不仅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对王阳明重新训诂的“格物致知”学说进行了深入阐释。冀元亨就是想力挺恩师,不在乎乡试成绩的好坏。没想到冀元亨非但没有落第,还获得了考官的赏识。
不过这次在京师举行的会试非同一般,考验了王阳明的学生和王阳明自己。王阳明的好多门徒参加了这次会试,有徐珊、欧阳德、王臣、魏良弼、钱德洪。他们在考场上分别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徐珊是浙江余姚人,看到策论题主要针对恩师的心学,便选择了弃考。徐珊是以自己弃考的行为,力挺恩师王阳明的心学,不屑于朝廷的功名。很多人都认为徐珊是一时冲动,浪费了大好前程。可徐珊却认为自己用行动表明了对恩师学问的坚守,并不觉得放弃仕途有什么可惜。
坚守一种学说,就是表明内心已经有了信仰。有信仰的人就应该为信仰做出一些刚烈的事情,坚守自己的立场。就像在战场上,如果没有那么多冲锋陷阵的战士浴血奋战,就不会有后边的将士前仆后继。最早的信仰者守住了信仰的阵地,才会有这种信仰继续传播的余地。徐珊真不愧为王阳明的追随者。
欧阳德、王臣、魏良弼继续参加了考试,并通过了会试。他们三人对朝廷以心学作为策论题,也感到十分气愤。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考试,而是想通过这次考试,向朝廷阐述心学的可贵之处。其实心学和理学有很多相通之处,只要阐述得当,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心学在策论中,如果被重新阐释,也可以得出很精彩的结果。
他们认为弃考事小,失节事大。作为王阳明的学生,就不能选择退缩,要时刻为王阳明的学说申辩。如果别人要抹黑王阳明,他们就要站出来加以澄清;如果别人要诋毁王学,他们就要站出来对王学进行阐释;如果有人要雪藏王学,他们就要不遗余力地传播王学。就是这样的信仰者给王学坚定的支持。
钱德洪参加了会试,却以落第告终。钱德洪与欧阳德等人的想法也许是一致的,但在具体的行文上可能存在偏差。欧阳德等人之所以被录取,很可能兼顾了朱学,并对心学进行了合理阐释。钱德洪很可能直爽地说出了朱学的缺点和心学的高明,如此反差必然得不到考官的青睐。
在信仰上,钱德洪有些不知道变通。他是一个太真太善的人,不屑于对别人耍伎俩。从后世传道中,也可以看出只有钱德洪对王学的坚守最为纯真。
面对朝廷的诋毁和弟子们的反应,王阳明却有着自己的一种心境。钱德洪来绍兴探望恩师,并对朝廷的行为大加抱怨。王阳明却笑着说:“圣学从此大明于天下了。”钱德洪认为朝廷如此混乱,不能宣扬圣学,而王阳明进一步解释了这个问题。
王阳明说自己的学说原来只是在门人弟子中宣讲,其他人并不知道,如今朝廷会试却将心学作为策论的命题,无疑是将心学传播给了天下的举子们。无论这些举子是赞扬心学还是批判心学,都不得不了解它。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也必然要绞尽脑汁研究王阳明的学说,然后才能加以批驳。如果是持赞同意见的,必然会感同身受,尽心尽力地将这种学说传播出去。无论结果如何,朝廷都是在帮着王阳明传播他的学说。
王阳明的解释揭示了两个真理。其一,一种新思潮的产生,总是会惹来守旧势力的诋毁。儒释道在起初的传播过程中,并不被认为是一种有利于社会的思潮。就算是汉武帝独尊儒术,也是将真正的儒学阉割后重塑了一种有利于统治的儒学理论,所以儒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被佛教、道教所威胁。到了宋代,大儒们才创立了理学,为儒学注入了新的血液。可就是朱熹的理学,起初在南宋也是被斥为祸国的学说,直到宋理宗时期才被立为正统之学。
到了明代,王阳明继承陆九渊的心学,重新阐释宋儒理学,又推进了儒学的发展。但是朱熹的学说已经占据统治地位,王学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认同。实力弱小就很容易被别人欺负,王学就是如此。王学被诬陷为异端邪说,难以跻身儒学正宗,这就是王阳明在宣传自己学说的道路上遇到的坎坷。
其二,只有国家机器才能起到巨大的传播作用。一种学说只有与政治结合,才能起到最大的宣传功效。儒学与政治结合后,成为正统思想,一直被广泛传播。朱学不也是在宋理宗时期得到了朝廷的认可,才蔚然成风吗?在明代,王阳明的学说也被朝廷有力地宣扬了一把,只不过是作为反面教材罢了。
王阳明听到朝廷将自己的心学理论作为会试策论的题目,顿时感到非常兴奋。如果按照寻常的途径,个人的思想传播必然是自下而上,由底层影响到上层。只有下层的传播蔚然成风,才会被朝廷重视。此时的王学只是在江南几个省份传播,并没有影响到北方。朝廷此举算是将王阳明的学说当成种子,发给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达到了良好的传播效果。
然而朝廷利用会试批判王阳明学说的效果也不是没有,各种诽谤和质疑接踵而至。王阳明早年的知音湛若水与王阳明同在京师讲学时,二人就有过分歧,只是那个时候王阳明还没有明显地背弃朱学。湛若水虽然对朱学有诸多不满,但还是不赞同王阳明将良知说成天理。对于湛若水的发难,王阳明并没有与其争辩,反而是让自己冷静。湛若水与王阳明都是君子,在论道上可以针锋相对,但绝对不会污蔑对方。
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能够做到拿得起,放得下,不嫉妒,不贪婪;小人却是拿得起,放不下,爱嫉妒,更贪婪。古有“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话,正是说小人的可怕之处。王阳明在学问和军功上获得了双丰收,惹来了很多小人的嫉妒。比如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程启元和户科给事中毛玉,就对王阳明平定宁王之乱进行了诬陷。
这二人伪造的主要证据有:宁王曾经聘请王阳明,说过王阳明的好话;王阳明曾经派冀元亨到过宁王府;王阳明到丰城,是为了给宁王拜寿;王阳明在吉安起兵是被迫的,主要是受都御史王懋中和知府伍文定的影响;王阳明入南昌后,放纵士兵烧杀抢掠;王阳明贪天之功,故意将宁王能力夸大,给自己冒功。
王阳明的弟子听到别人对恩师的诽谤,非常不满。时为南京兵部主事的陆澄想上一道《辨忠谗以定国是疏》,被王阳明阻止了。王阳明针对接踵而至的诽谤,与众弟子进行了讨论,解释他为何会遭到如此多的诽谤。
原因一,王阳明功勋卓著、官爵显赫,惹得别人嫉妒,故而遭到诽谤;原因二,王阳明学问做得太好,不仅指出了宋儒的很多弊端,还创立了新的学说,引起了恪守旧学的人的嫉妒,故而遭到诽谤;原因三,王阳明招收的门徒越来越多,难免良莠不齐,缺乏素质的弟子以王阳明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给王阳明抹了黑。
王阳明觉得这些原因都有一定道理,但并没有抓住事情的根本原因。在这个时候,王阳明提出了“乡愿”和“狂”的概念。“乡愿”就是跟君子在一起,要变得忠信廉洁;跟小人相交,要免去固有的清高,表现为同流合污。这样既能讨好君子,也不得罪小人,是典型的谄媚虚伪。但这是现实中普遍存在的,有时候为了生存不得不伪装自己,在交际场上更换着不同的角色。
王阳明认为“乡愿”会让自己表里不一,不能归于本心,也就远离了圣人之道。为此王阳明提出了“狂”的概念。狂者就是要以古人为楷模,以古人圣言为规条,依照自己的内心行事,不在乎外界的诋毁和诽谤,走自己的路。虽然这样做就能成为圣人,但往往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物,难免受到别人的诋毁。这里的“狂”并不是本身狂妄自大,而是别人把这种掸去陈杂的行为误认为狂。
伪装自己、左右逢源固然能博得一个好名声,却失去了成为圣人的机会。做“狂人”虽然被别人非议,却能成为圣人。为了学为圣人,王阳明宁愿遭受别人的诽谤,便显出狂野之气。只有能忍受别人的诽谤,甚至达到超脱,才能在思想上有所精进,最终成贤成圣。
接着王阳明对儒释道三教的界限又进行了精辟的论断。弟子张元冲曾经听王阳明说过佛老与圣人之学只差毫厘,都有得于“性命”,只是因为佛老在“性命”中注入了私利,才会差之千里。张元冲认为佛老有利于圣学,也有利于自身的修为,问王阳明是否可以将佛老融入圣学。
对于儒释道三者之间的差别,王阳明以前就有过论述。特别是他在阳明洞参透了佛老之非,对于三者之间的关系更加明晰。可是无论是在阳明洞的参悟,还是在滁州讲学,王阳明都是将三者分开来看,不能将其融合到一起。他也曾想过张元冲的这个问题,并为此绞尽脑汁。不过经历了官场上的大风大浪之后,王阳明的心境大开,得以顿悟。
他回答说,圣人之学不需要兼容佛老,因为圣人尽性至命,无所不包,无所不具,根本就将佛老囊括在内。佛老二家之用,都为我所用。在尽性至命中完善自我之身,就会成仙;在尽性至命中不受尘世烦累,就会成佛。圣人之学本来就博大精深,无所不包,后世儒者却自作聪明地将儒学中与佛老相似的部分剔除。
大儒者将剔除后的圣学与佛老对立,也就形成了社会上儒学对佛老的歧视现象。王阳明将现有的儒和佛老编织在一起,重现圣人之学的全貌,这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也是常人不敢做的。王阳明经过对自己千万次的否定,才一步步地开阔了眼界,敞开了心胸,还原了自己内心所塑造的圣学。
王阳明犹如凤凰涅槃一样,在思想上获得了超脱,完成了华丽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