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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诞生之10师父
二三百号人聚集在最大车间,单单点名就占去半个钟点,一个名字喊出来,不时就接连响起两声回应。保卫科的人像巡视的狼狗似的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让代答的人站出来,只是引来人们的哄堂大笑。
技术科的几个人都是追求上进的革命积极分子,在前三排上有固定位置。只有尚良正嫌麻烦,开完会还要把椅子搬回办公室。他一如既往的缩在最旮旯里,桑皮纸的大笔记本垫在两块半截砖头上闭眼养神。领导在台上慢条斯理的宣读文件,就像老和尚念经。他同样的无精打采,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又昏昏欲睡,反正上面讲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状态,熟识的人看在眼里,只以为他是着急娶媳妇才心急火燎的。
尚良正又捧起大笔记本当幌子,把夹在里面的信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的读了一遍,心底里充满酸楚与悲痛。这是冯清莲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面根本没有一句诀别的话语。他已经反复的看过不知多少遍,要找出与之前的信件的不同之处——真的没有。
字里行间都是那种淡淡的纯真的革命友谊的诉述。这是冯清莲特有的文句习惯,就算是外人看到了,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封男女间传递着火热恋情的情书——时至今日再看起来,尚良正忽然发现自己也有些看不懂冯清莲要表达的是一份怎样的感情了。
莫非之前体察的那些刻骨铭心、烈火一般的激情都是自己一往情深的自我欺骗?现在读到的字面的意思,才是她的真情实感的表达?甜言蜜语与海誓山盟都是他的臆想?她说的原本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偏偏是他自己要理解成一万遍的“我想你,我想你!”
这是最后一封来信。她说她在看什么书,距离高考还有多长时间,她鼓励他也要抓紧时间看书,因为他们要一起努力奔赴考场。她提起张文钊很照顾她,总是分派给她最轻生的活儿,让她有充足的时间来用于学习,为此她要感谢曾经跟她一个宿舍的好姐妹丁俏伶。
尚良正想不起自己看了信后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记得当晚他就写好了回信,就像往常一样的投递出去。可是,从此冯清莲再也没有来信。隔了三天还是五天,他再给她写一封长信,依然是石沉大海。然后,他就没有写第三封信,也没有接到冯清莲的任何一封来信。
他们之间好像达成了默契一般,就这样断了,谁也不给谁写信,谁也不去找谁。三年的感情,就这样说断就断了。
技术科科长牛向东忽然冒出来,伸脚踢踢尚良正屁股底下的砖块问:“不回家娶媳妇,窝在这里干嘛?”
尚良正慢腾腾的把笔记本合上,塞进屁股底下,才摸索出一根卷好的烟卷让让牛向东,却飞快的塞进自己嘴里。眼见牛向东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才掏出装烟叶的玻璃药瓶递过去。金黄的烟丝,是小食堂的林大厨一刀刀切出来后又用香油煨过。烟纸是写毛笔字用的好白纸,仔细的用小刀裁成一般大小。
牛向东熟练地卷起一颗烟卷,又细又直。尚良正划根火柴,给两人都点上,吧嗒吧嗒的紧嘬两口,留住火。
牛向东不紧不慢的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一股淡蓝色的烟线从两只鼻孔里缕缕升起来。
他把五元钱递给尚良正。
尚良正诧异的望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牛向东抖抖手里的钱,示意他赶紧接过去。“看什么,这是给你的份子钱。将来老子的儿子娶媳妇,你要十倍奉还的。”
尚良正低声地说:“师父,厂里人我都没接。”
牛向东把软踏踏票子塞进他的口袋,说:“想着,等老子的儿子结婚十倍奉还。”
尚良正习惯性的想说:那也要等我师娘给你生个儿子。可他说不出口,毕竟对一个生了四个闺女还在坚持奋斗的人来说,这话还真的有些残酷。为什么之前就没有察觉出来呢?莫非真的是人一结了婚,才算是真正的长大吗?
牛向东连珠炮似的问:“后儿就是正日子了,怎么还不回去?走吧,点完名就没事了。早些回去准备准备!”
尚良正一本正经的说:“这马上就要娶媳妇了,可为什么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当年你和师娘结婚时,你高兴吗?”
牛向东哼一声道:“我高兴?就你师娘那母老虎,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你信不信,到今天那个媒人都不敢登我们家门。”
“就知道嚼舌头!”师娘马齿茜赫然站在身后,神出鬼没简直如同天外飞仙。她把臂弯里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塞进马向东的怀里说,“你那媒人不敢登门,是因为他从你这儿骗走了五十块钱。别以为我不知道,回去再跟你算账。好好看孩子吧,我去看看副食商店新来的萝卜还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