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彭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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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因为有所进步,所以也没什么特别失望的。反而觉得轻松,而且产生了再也没有必要去思考芥川奖的安心感。虽然我自己觉得拿不拿奖都无所谓,但是在入围候选后,随着最终选拔日期的临近,我周围的人们却变得异常地心神不宁,这种情绪让我烦恼不已。他们有着奇怪的期待感,还伴随着细微的焦虑。另外,仅仅是入围候选,就被媒体大肆宣传,招致反感。这种事态真是棘手麻烦。仅仅入围两次,就产生了诸多令人不快的事,如果年年如此,岂不心绪沉郁。
最让人郁闷的就是大家的安慰。落选后,许多人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这次确实很遗憾,不过下次您肯定会得奖,请努力创作下一部作品。”对方——至少在多数场合下——是怀着好意对我说这些的,对此我一清二楚。但是每当他们这样对我说时,我都不知道怎么作答才好,心情也会变得异常复杂。“呃,那个……”我也只能这么随便敷衍一下。如果我直说:“没关系啦,得不到也没事”,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而且反而会使场面尴尬。
NHK【1】也令人烦恼。还处在候选的阶段,就给我打电话说:“如果您得到了芥川奖,请务必出席明天早上的电视节目”。我的工作繁忙,并不想参与什么电视节目(我的性格本来就不喜欢在众人前抛头露面),即便我对他们说,对不起我不参加,想必他们也不会作罢吧。而且他们也会疑惑我为什么不参加,并为之不高兴吧。每次入围候选都会发生许许多多的棘手事,让人不胜其烦。
世间的人为什么这么在乎芥川奖呢,有时候我真觉得不可思议。前不久,我去书店的时候,发现摆放了一些名为《村上春树为什么得不到芥川奖》的书籍。写了些什么内容,因为我没有读过,所以也不清楚——由于不好意思,我本人是不会购买的——不过,竟然会出版这样的书籍,我不禁大吃一惊:“还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退一步讲,即便那时我得到了芥川奖,我想世界的命运也不会发生改变,我的人生也不会大不同吧。世界还是像现在的状态一样运转着。这三十多年间,虽然发生了些许差异,但是我还是按着同样的步调坚持创作吧。不管我得没得到芥川奖,我写的小说估计还是被相同类型的人群接受,让相同类型的人群感到焦躁吧(不少对我的作品感到焦躁的人,并不是因为文学奖,而是因为我与生俱来的资质吧)。
如果我得到了芥川奖,伊拉克战争就不会发生了——若果真有此事,我当然会感到自己肩负的重任,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所以,为什么要特意写一本分析我得不到芥川奖的原因的书呢?说实话,我根本无法理解。我能不能得到芥川奖,就如杯中波澜一样……虽是波澜但终究是难成旋风的微小之事罢了。
这样说可能会有些尖锐:芥川奖这种东西,终究只是文艺春秋杂志社自己主宰的一个文学奖而已。文艺春秋杂志社将其作为一种商业手段——虽然不能这么说,但是完全说它与商业无关,那也是谎言。
尽管如此,对于我这样一个做了多年的小说家的人,如果让我说自己的真实感受,我觉得新人作家创作的小说中,能够真正出现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时间周期大概是五年一次吧。水准稍稍设定低一些,也需要二、三年吧。所以像芥川奖那样一年评两次,总给人一种作假劣质的感觉。当然,那也无关紧要(文学奖或多或少就是一个激励机制,也算是一种馈赠,放开口径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客观而言,我觉得没必要每次都媒体炒作,弄得像社会庆典一样喧嚣不堪吧。那样,平衡就会被打破了。
【1】日本放送协会(简称NHK)是日本第一家根据《放送法》而成立的大众传播机构。本部位于东京都涩谷区。类似于中国的央视。
这样说来,话题自然就会转到:不仅仅是芥川奖,世界上所有的文学奖“到底有些什么实质性的价值呢”。如此,话题就没办法继续向下展开了。所以凡是被命名为“奖”的东西,从奥斯卡奖到诺贝尔文学奖,如果剔除被数据所限定的评价标准之类特殊的东西,能够证明其价值的客观证据是根本不存在的。想要贬损,怎么都能贬损;想要称赞,怎么都能称赞。
雷蒙·钱德勒【1】在某封信中,关于诺贝尔文学奖这样写道:“我是想成为大作家呢,还是想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呢?诺贝尔文学奖没有什么了不起,都是奖给一些二流作家,或是根本无法吸引人们去阅读其作品的作家。一般得了那样的东西,还要去斯德哥尔摩,还必须穿正装、发表演讲。诺贝尔文学奖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吗?答案只能是NO。”
美国作家纳尔逊·艾格林【2】(作品有《金臂人》《漫步荒野》等)受到库尔特·冯内古特【3】的强烈推荐,获得了一九七四年美国文学艺术学院的功劳奖,但是他却在附近的酒吧和女孩子喝酒寻欢,将颁奖仪式弃之不顾。当然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当被问到送来的奖牌怎么处置呢,“这个嘛……好像被我随手丢弃到什么地方了”他这样回复道。这段轶闻被记载在《斯达兹•特克尔自传》这本书里。
当然,这两位或许属于极为过激的特例。他们都是秉持着自己的独特风格和一以贯之的反骨精神度过一生的人。不过,他们所共同感受到的,或者说是希望表明的态度,估计是“对于真正的作家而言,比起文学奖还有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其一是能够创造出具有自身意义的东西,其二是能够公正地给这种意义做出评价的读者——无论人数多少——肯定存在于世间。如果可以得到这两者,那么对于作家而言,文学奖什么的得不得都无所谓。文学奖这种东西,最终不过是社会或文坛在形式上对作家的追认而已。
但是世人们在多数场合下,都只将目光投向拥有具体形态的东西。这也是事实。文学作品的本质是无形的东西,而赋予其奖状或奖牌则给它塑造了具体的形态。之后,人们就可以将目光投向这种“形态”。所以这种与文学性无关的形式主义,以及“赐给了你文学奖,就赶快过来取”的来自权威阶层的“自上而下目光”,才使得钱德勒和艾格林大发雷霆吧。
我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每当被问到与文学奖有关的问题(无论是在日本国内,还是在海外,不知道为什么,总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我都这么回答道:“最重要的是优秀的读者。无论是文学奖、勋章、还是怀有好意的书评,与自己掏腰包买我的书的读者相比,都没有实质的意义。”这种话我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说了很多次,但是似乎无论是谁都将其当作我的客套,而并没有认真聆听过。多数场合还被无视了。
不过仔细想来,这种回答确实太过无趣了,听上去就像礼仪规范的“对外发言”一样。我时常这样认为。至少是无法引起记者兴趣的评论而已。但是,不管是多么无趣平凡的回答,对于我而言,这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我才会反复不断地讲述。读者花了一千几百日元、或是几千日元买我的书的时候,没有任何企图,有的(可能)只是“试着读读这本书”的率真心绪、或是期待感而已。对于这样的读者们,我心怀感激。与之相比——算了,没必要再做具体的比较了。
【1】雷蒙·钱德勒(1888年7月23日-1959年3月26日)美国推理小说作家。
【2】纳尔逊·艾格林(1909-1981年),美国小说家,主人公通常是遭到社会遗弃或不适应社会环境的人。
【3】库尔特·冯内古特(Jr.,1922年11月11日-2007年4月11日),美国作家,黑色幽默文学代表人物之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