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关于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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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谈谈文学奖。首先,作为具体的例子,我想谈一谈芥川龙之介奖(芥川奖)【1】。这个话题十分新颖,也非常直接、微妙,有些地方难以表述,不过我觉得还是不惧误解,在这里聊聊为宜。谈一谈芥川奖,或许就能达到从整体上谈论文学奖的目的,同时,也可以涉及到现代文学的一个侧面吧。
稍前的时候,某文艺杂志在卷末短评栏里关于芥川奖,这样写道:“芥川奖真是极具魔力的文学奖啊。有些作家因为落选而聒噪一时,反而使芥川奖的名望高涨;有些作家(比如村上春树先生)因为落选而远离文坛,反而使芥川奖的权威展现”。撰文的人署名为“相马悠悠”,当然,这应该是化名了。
我确实在过去,大致就是三十年前的时候,曾两度入选芥川奖的候选名额。但是都没有得奖。而且,也确实一直在较为远离文坛的地方工作着。不过,我与文坛保持距离,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得到芥川奖(或者说是不能得到),而是因为自己本来对于踏足那样的地方,没有兴趣也不具备相关的知识。原本没有关联的两件事,就这么被(可以说)随意地搭起了因果关系,这让我非常烦恼。
写到这里,世间或许会有人直率地认为:“对啊,是因为村上春树得不到芥川奖,才在远离文坛的地方生活着”。恐怕这已经成了人们的共识。我一直觉得区分使用“推测”与“断定”,是写文章的基本功,但是现实并非如此。算了,即便做相同的事,即,过去常说“在文坛里得不到伙伴”,现在又常谈“远离文坛”,毋宁说这是应该让我喜悦的事。
我远离文坛的一个原因是,我本来就没有产生过“成为作家”的想法。我只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不过某个时刻不知不觉间灵感乍现,写了一部小说,突然获得了新人奖。所以,对于文坛是什么,文学奖是什么,我根本就不具备一点基础知识。
而且,那个时候我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的生活非常繁忙,一件一件地去处理应该处理的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有再多的身体也不够使。所以如果不是必不可缺的东西,我都没有多余的时间与之产生关联。成为职业作家后,生活不像之前那么忙碌了,能够过上早睡早起的生活,平时能够进行运动,托其福晚上也几乎不需要外出了。所以,我没有去过新宿的那些繁华街区。当然,我并不是对文坛和繁华街区抱有反感。只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在现实中碰巧没有涉足这些场合并与之产生关系的必要性和时间。
我并不清楚芥川奖是否“具有魔力”,也不清楚它是否“具有权威”,另外,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些特质。至今,谁得了奖,谁没有得奖,我都一无所知。过去都不怎么感兴趣,现在也依然(或者可以说愈发)不感兴趣。即便如那个评论者所说的一样,芥川奖具有魔力,但至少这种魔力似乎并没有触及到我个人的身旁。或许它在某处迷了路,难以抵达我的身边吧。
【1】芥川奖:1935年由菊池宽提议为纪念日本大正时代的文豪芥川龙之介(1892-1927)所设立的纯文学奖,并由主办单位《文艺春秋》杂志社颁发给纯文学新人作家的一个奖项;现今的主办单位已改为日本文学振兴会。每年举行两次选拔活动。堪称日本的“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两部小说《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曾是芥川奖的候选作品,但是说实话,对于我而言(我希望您尽可能笃定地相信我),得奖或者不得奖怎么样都行。
《且听风吟》得到文艺杂志《群像》的新人奖时,我确实非常高兴。当时的心情,我可以向世人开诚布公。在我的人生里,得到新人奖可以说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因为这个奖是成为作家的“入场券”。如果没有得到入场券,那么话题就迥然不同了。因为面前的大门打开了,而且,还获得了一张入场券,所以我觉得之后的事就水到渠成了。至于芥川奖什么的,那时我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的。
另外,对于这最初的两部作品,我自己也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我感到在写这两部作品的时候,自己只使出了自身的两、三成气力。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写小说,小说这种东西到底怎么写才合适,我连基本的技法都不了解。现在想来,“只使出了自身的两、三成气力”,反而造成了某种优势。不过尽管如此,作品中还是有诸多令人不满的地方。
所以入场券已经起到良好的效果,如果那样的作品,在获得“群像新人奖”后,再获得“芥川奖”,我想反而会让我背负多余的负担吧。那个阶段获得的赞誉,不是有些“过多”了吗?简而言之,就是“那样一帆风顺真的好吗?”
我曾经认为:只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肯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那个时候,对于一个没怎么深思过写小说这件事的人而言,那样的想法太过倨傲。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如果让我坦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想说,一个人如果没有那样的倨傲,大概是无法成为小说家的。
《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两部小说都被当时的媒体称为芥川奖“最具实力的候选作品”,周围的人们也很期待我能获奖,正如前面所说的原因,没有获奖反而让我感到轻松。我自己也能理解让我落选的遴选委员们的心情:“哎,就是这样的作品啊”。我丝毫没有怀恨在心。另外,我也没有去想自己的作品与其它的候选作品相比,到底有什么优劣。
当时,我在东京都内经营着一家爵士乐酒吧,因为几乎每一天都要去店里工作,所以如果获奖并得到世人的瞩目,我的身边反而会变得十分聒噪,有些事也会变得麻烦起来。毕竟自己做着买卖,即便有不想见的人来了,自己也不能逃走——话虽如此,自己还是有几次实在无法忍受而临时脱逃。
两次候选,两次落选,身边的编辑们对我说:“村上先生还是有进步的,之前不是没有被选过候选作品嘛”,我记得当时我想到:“有进步?这话怎么有点怪呢”。芥川奖基本上是奖给文学新人的,所以在一段时期里,我好像被排除到候选名单之外。根据那个文艺杂志的短评,有作家六次被候选都没有得奖,我只有两次算是有进步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总之那个时候,文坛和业界一致认为“村上还是有进步的”。估计这就是惯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