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生我小姨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整整三天,姥姥的叫声由大变小,由强变弱,直到最后没了声音。那时候女人生娃没有大夫,只有村里的一个小脚产婆。十岁的娘领着七岁的二姨和四岁的舅舅,蹲在院子里,看看产婆进进出出,把一盆盆的血水泼到院子里,姨和舅吓得哇哇大哭,娘却一滴泪也没有。后来娘告诉我们,她说那时候她该大哭一场就好了,不至于以后的那么多年,心里始终郁闷着。
小姨三天,姥姥撒手人寰,姥爷受不了打击,背起他的木匠工具,远走他乡,此后七八年没有音信。
娘抱着三天的小姨,领着二姨和舅舅,跪在大姥爷(姥爷的哥哥)家门外,求着大姥爷能帮着料理姥姥的后事。后来大姥爷答应帮忙,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小姨得由他家收养,和娘以后没有半点关系,娘咬牙答应了。
娘说不答应也没办法,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喂,小姨饿的都不会哭了。娘想着反正在一个村里,又住的很近,不怕以后见不到,就把小姨交给了大姥爷。
处理完姥姥的后事,安顿好弟弟妹妹,娘再去大姥爷家看小姨,已是十天以后了。娘悄悄地从大姥爷家低矮的墙头趴过去,趴在窗户上朝屋里看:咦,怎么没有小孩的哭声?娘一下闯进屋里,哪里还有小姨的身影。娘大声质问大姥姥:“我妹妹呢?你们把我小妹弄哪去了?”大姥姥冷笑一声:“就知道你这死妮子会反悔,当初你怎么答应的,不能见,知道不,嗯?”大姥姥薅着娘的头发拽到大门外,“咣当”一声插上大门。娘拍打着门喊:“我小妹呢?我小妹在哪里?”“死了,”大姥姥在门里恶狠狠地说,“你小妹不吃东西,饿死了,已经埋了。你别来了,再来揍死你。”
娘回到家,看着趴在院子里睡着的二姨和舅舅,一下坐在地上哭了。听到娘的哭声,二姨和舅舅醒了,他俩趴过来,抱住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一起哭起来。哭累了,娘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拉起弟弟妹妹,走到屋里。
娘对弟弟妹妹说:“以后咱三个过,都不能哭。咱们好好活着,长大了去找小妹。小妹肯定没死,她一定还活着。”她指挥着二姨点火,舅舅去抱柴火,娘搬个小板凳放在风箱前,把大锅刷干净,添满水,烧火,等水开了,下玉米面,三人在烟火缭绕的破屋里,喝着半生不熟的玉米糊糊。
娘到现在小手指是弯着的,那是因为她从十岁就要纳鞋底子。抹布,割麻,逛线,这些都是娘说得做鞋过程,这些工序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得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合作才行。娘年纪小,没人愿意和她合作,娘就不停地给人家打下手,跑得满头大汗,人家还嫌她碍事。
姥爷虽然不在家,但有姥爷存在,不能算孤儿,所以队里也无法按五保户照顾,所以娘就和其他大人一样下地干活,挣公分。娘说好多活都是按人口分配给各家的,队长知道娘年纪小,分的时候已经很照顾了,可娘还是干不完。她拼命铲地,割麦子,收玉米,割豆子,挖地瓜,施肥,浇地等等。娘是个要强的人,不愿让别人说,只要能忍住,就一声不吭。
就在这种无法想象的日子里,娘和二姨、舅舅,一天天长大了。“看看,日子就算苦成黄连,也是一天天过来了,老天爷也不会把人留在年那边。”娘常常这样说。
娘十七岁那年,打听到了小姨的消息。原来当年大姥爷把小姨给了一户不能生育的夫妇,换了十斤小米,十斤白面。娘长得很好看,给她说媒的踏破门槛,娘首先问是哪个村的,不是我们这个村的一律不答应,因为收养我小姨的那户人家就住在这个村,所以长得俊俏的娘就嫁给了其貌不扬的父亲。
娘不想给小姨添麻烦,因为小姨不知道爹妈不是亲的,那对夫妇对小姨很是疼爱,拿她当亲生女儿养的。娘只是暗中悄悄帮助小姨,外人只当是相邻之间的礼尚往来,并没在意。那对夫妇看娘这样,在去世前告诉了小姨她的真实身份。
后来我问娘:“小姨生活的很幸福,人家养父母待她如亲生,你为什么还要认回小姨?”娘淡淡一笑,说:“那家夫妇抱养你小姨的时候年纪很大了,我如果不认她,她养父母去世后,就剩她一人在世上,连个亲人都没有,这个滋味我知道,忒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