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伴着责罚一并降下。南疆二帅也应招入了王城。然而大军依旧被留在了城门之外,经受着腊月寒风的洗礼。
城门口的茶摊已经空了,看热闹的人群也已散去。南沙军和南丘军就像流浪在外的野犬,孤独地望着城内的灯火阑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邯羽不免有些担忧身在王城内的上原。他一直盯着那扇乌黑的南城门,直至从那黑暗中走出了个人来。
“邯羽?你们里头哪个叫邯羽?”
蒯丹一怔,下意识拽着邯羽往自己身后藏,唯恐他家三小姐又被魔尊派来的人再弄死一回。
传令的小魔不耐烦地扯着嗓门道:“叫邯羽的小子他娘的给我出来吱一声,魔尊召见!”
邯羽镇定地拍了拍蒯丹的肩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我就是,走吧!”
魔都城的大街小巷他皆都熟悉。一年前,他便是被穆烈手下的那群混子兵从这南城门给打出去的。而今他回来了,却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郎。
邯羽知道事情出了什么岔子。他不应该被魔尊召见的。他这张脸太过招摇,而魔尊是个比穆烈还要肆意妄为的王八蛋。他是魔族至尊,可以随心所欲,就像当年那样。彼时,南疆岌岌可危,魔尊尚且还能不计代价地铲除飒三娘这个眼中钉,更遑论现在。
早在次山营地时,他和上原就商议好了对策。这张脸只能隐匿在南沙军里做一个无名小卒,不显山不露水才不会招来杀身之祸。邯羽不怕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成为上原的软肋,被人拿捏在手用来要挟上原。
但显然,有人并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
邯羽大致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
他娘的!
王城内的议事大殿里灯火通明,群臣皆都散去,留下的都是局中人。
邯羽装出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形容,战战兢兢地迈入了大殿。他观了观王座上的那位,觉得他脸色不太好。除此之外,还老了不少。
“倒是十分相像!”
此言一出,邯羽便知道自己因何被召见了。的确,穆烈要除掉他并不需要费什么周折,仅凭着这张脸,就足够让魔尊起了杀意。穆烈那王八蛋选在这个节骨眼挑出这件事,是想要激怒上原,让他在这王城内动武。只要忘川一出鞘,即便上原没有弑君之心,他也已经坐实了弑君之举。届时上原百口莫辩,南沙军也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好一个阴险的小人!邯羽心中呕得紧,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心肠歹毒的东西在身边!
正当他暗自捶胸顿足之际,王座上的那位又开口了。
“你见本尊为何不跪?”
少年郎愣了愣,从善如流地跪了下去,“乡野来的猎户,不懂规矩。魔尊不要动气嘛!”
“那本尊就教你规矩。”王座上的那位冷冰冰地道,“你该磕头。”
邯羽二话不说便给磕了三记响头。
“你好大的胆子!”穆烈扬声道,“三下拜死人,此乃大不敬!”他转而向魔尊,“此人当诛!”
邯羽闻言急了,“我们基山没这规矩,你别信口开河冤枉老子!”
受了这晦气的三拜,王座上的魔尊倒也不怒不恼。他换了个坐姿,目光却仍旧落在了他的身上,“你是从基山来的?”
少年郎点了点头,满脸自豪地道:“我爹当年在基山那也是响当当的猎户。”
魔尊复又看了他少顷,凉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在年龄这个问题上,邯羽想撒谎。但他在魔都城小有名气,从前在魔都城里混的时候没少同人提起自己的年岁。倘若照实说,势必要引起魔尊的猜忌。他撇见了上原那一脸的紧张,明白自己不能给魔尊任何杀人灭口的契机。因为那小子是个混账!
“你瞧你家原帅做什么?”魔尊懒洋洋的语气中已经起了杀意,“你应该知道,若是骗我,会有什么后果。”
“我就是因为稀罕我这条小命,所以才为难呢……”他挠了挠头发,险些将那规整的发髻挠成了个鸟窝。
头顶飘来了一声凉薄,“你只有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邯羽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就我这个样貌,怎么看都是个没成年的。从前我一个人在魔都城打拼的时候,人家看我年纪小,多少觉得我好骗些,跟我做生意总是拼命地压价。虽然赚得少,但利薄聊胜于无。照顾我的生意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就将计就计,把年岁往少里报。后来我投靠了沙家军,因为个子小,怕原帅不肯收我,也把岁数少报了……”他抬手比划了一下,“那么一丁点儿……”
王座上的那位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所以?”
少年郎颓了肩膀,“所以,我对外都说自己六百岁。你们也一定觉得我扯谎了,认定我只有四百多岁。那些光顾我生意的人也都是这样以为的,所以我说我六百岁才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小毛孩子在扯谎。”
“但实则?”
“七百还多两岁……”
此言一出,就连上原都惊愕侧目。
“倒是与你这张脸极不相称。”
邯羽两手一摊,“所以,扯谎也要掌握个度。我这张脸,充六百岁尚且还有些年少倔强之感。但若如实道七百,别人定然以为我是个不本分的生意人。”
魔尊唔了一声,继而道:“来人,给我把这刁民拖到后殿去。”
少年郎一瞬站了起来,故作震惊,“我这都老实招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人给擒住了。挣扎之际,邯羽眼角余光瞥向了上原。只见他脸色铁青,却也跪得八风不动。他心定了定。上原若是此时动了,他们才是真的都死定了!
为了将这一出戏做得十足得逼真,邯羽一路嚎着被拖进了后殿,喉咙都快喊破了。但他没想到魔尊竟也一同跟了来,随后几个小魔头上下其手,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给剥了。
遂有一声大叫从后殿逃逸。
“操,你们把老子剥光了想干嘛!”
此话一出,南沙军的帅登时跪不住了。
“上原!”玄烨厉声提醒,“魔尊又不好男色。”
上原什么都能忍。他能忍受同穆烈身处同一屋檐下,亦能忍受寄人篱下。但邯羽是他的人,是他失而复得当宝贝一样捧在心尖上的人,怎能任人宰割!
一旁的穆烈冷笑一声,眼底全是轻蔑嘲讽。
玄烨拽住了他的腕子,强行将他压了下来,“稍安勿躁。”
后殿再无声响传出,幽冷的月色铺撒在这敞亮的议事大殿外,将这昏暗的王城染得无情。
广袖之下,被玄烨拉住的那只手攥得死紧,在看不见的地方瑟瑟发抖。时间无情地流淌着,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都是折磨。在望不见尽头的折磨下,后殿终于传来了一声骂骂咧咧。
“他娘的,你们要看就都给我一次看清楚了!老子可是真男人,你们谁要趴下来试试!”
上原想要冲进去,挖了那些人的眼睛,将他们的手全都剁下来,送去见阎王!
少顷,一个美人从后殿走了出来,魅声魅色地道:“魔尊说了,往后南沙军和南丘军都改名叫南疆大军了,由烨帅主事,城西外的那处空地便交给烨帅自己看着办。”她掩面一笑,“烨帅,魔尊胸襟宽广,这是给你恕罪的机会呢!”
玄烨抱拳施礼,诚恳道:“定不负魔尊重望!”
那美人传完话后便笑吟吟地走了。众人起身,上原的目光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通往后殿的那条长廊。
“同在魔都城值守,往后少不了互相照应。”玄烨对着穆烈皮笑肉不笑,语气却十分客气和善,“魔尊肯再给我一次补过的机会,我必定会好好珍惜。也望穆大帅能冰释前嫌,与我休戚与共。”
穆烈回以冷笑之际,长廊尽头的黑暗里终于出现了个人。上原立在原地没有动,眼睛却红了。
邯羽瘪着嘴摇头晃脑地往外走,边走边系着自己的衣带。待到把自己收拾体面,抬头一看,他那男人额间的朱砂就像刚点上去似的,十分新鲜。
少年郎无奈地叹了口气,“瞧你这点儿出息,还不够塞牙缝的!叫都城统帅在一旁看你的笑话!”
玄烨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天色已晚,穆大帅还得回去面壁思过,我们也得出城安顿兄弟们。不如就此与穆帅道别!”
议事大殿里没有第五个人在,穆烈便懒得同他们做门面功夫。他的目光在这三人之间来回地转了一圈,不留情面地转身就走。
一行三人出王城时,已是亥时的光景。皓月当空,夜幕璀璨。魔都城中不许骑鹿蜀,也不准扁毛坐骑在天上乱飞。没了坐骑,他们也只能迈开两条腿走动。从城东最热闹的地方横穿过半座城池,喧嚣也渐渐归于沉寂。故地重游,一众人望着魔都城现在的样子皆不禁生出几番感慨。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上原位于西城的那座破旧的祖宅。
南丘军的帅在他人府宅门口停下了脚步,望着头顶的月色道:“行将月满,后面的事情须得由你独自操持几日。今夜,你们便先歇一歇。待到下一个日沉幽谷之时,务必赶来城西郊外。”他复又看了一眼邯羽,“上原,事到如今,你藏不住他。他这张脸,也不是你想藏,就能藏得住的。既然藏不住,就不能叫人轻易拿捏。欲盖弥彰兴许是老套了些,但未必没人上套。叫人心存忌惮,并不是件坏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上原点了点头,“我自会思忖着安排妥当。”
玄烨微微一笑,“进去吧!你很久没回家了。”
南沙军的帅回头望向了黢黑的老墙,枯槁的藤蔓攀爬着,老朽难掩。他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久到他都快要记不清这座宅子的样子了。
老旧的门板发出为了吱呀声,祖宅内慢慢悠悠走出了个弓着背的老翁,须发已白透了。他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对上玄烨时不禁退了好几步,脚跟撞在了门槛上,整个人往后栽了下去。上原眼疾手快,一个健步捞了他一把。
老头双目圆睁,一张皱皱巴巴的嘴张得老大,一副活见鬼的形容。
玄烨眸色微深,打量了这老头一会儿,才道:“那我先行一步,不必相送。”
邯羽的目光在那二人间来回转悠,依稀闻到了点儿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寻常。
上原扶着人,扶他站稳,也无暇顾及太多,“夜已深,你一路小心。”
玄烨退开一步,继而转身离去,背影提拔而又孤独。直到彻底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那老态尽显的老头才终于缓上了一口气,好似活过来了一般。
他复又眯起了眼睛,继而凑得上原很近。
“哟,小主子!”
他柴枯的手颤抖着伸了出来,在半空顿了顿,似是不知道该从那处下手。
“小主子!”
上原笑了笑,“是我,庹伯。”
那老头的手这才落到了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长大了!长大了哟!小崽子都成大老爷们咯!”他欣喜了一会儿,突然道,“刚才那个……那个人,你认得?”
上原点了点头,“自己人。”
老头欲言又止,踌躇间,他瞥见了一旁干站着的邯羽,眼睛彻底眯成了条缝,十分仔细地看了半天,不确定道:“这是……娶上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