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二的营帐比起主帐来更为简陋,连个草榻都没有,只在冰冻的黑土之上铺了厚厚一层的干草。若说有什么是与低阶小兵的营帐不一样的,也就只有一个草垛扎成的简陋几案,以及上面摆放着的几个卷轴罢了。
邯羽不在身旁时,上原想的难免有些多。他想着玄烨的话以及西疆的乱局,便睡得断断续续,不怎么踏实。冬日里的五更天,天还没有半点消亮的迹象,他睡不着便索性起来了。
上原在魔都城里还有个不大的祖宅,这些年一直由他父辈时留下的一个年老家将看顾着。这一趟回去,他需得提前让蛊雕捎一封书信回去,免得把那老翁直接吓去见列祖列宗。再者,魔都城那头也需得人打点一番。思及至此,他摆出了笔墨,写起了家书。
帐外的天色渐渐亮堂了起来,清晨的冷风呼啸着,模糊了靠近的脚步声。
天色还未断黑,但营地里已经有了动静。
邯羽几乎是跑着来到了这里,一直跑到了帐外才收了脚步。他心虚地正了正自己的衣襟,不太自然地作出了一副泰定悠闲,却显得十分刻意。
帐帘被掀起,迎面灌进来的风差点把那一张薄薄的信纸吹走。上原抬眼一瞧,脸上端肃的神情便荡然无存了。他将手中未写完的家书翻面盖了起来,在凛冽的冬寒中笑得如沐春风。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他起身去迎他,“我听蒯丹说这几日你都没好好歇息,昨日又对着穆烈做了一场戏,打了场嘴仗,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儿。”
“醒来听泷二说你回来了,所以就过来看看你有没有断胳膊断腿。”邯羽偏头往他身后的桌上瞥了一眼,“这是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不让人看?”
见他伸手要去拿,上原半点要去阻止的意思都没有。因为那人不识字,左右也是看不懂的。再说了,不过是一封普通的家书罢了,也没什么见不得光。
邯羽上下颠倒地拿着信纸端详片刻,竟也毫不自知。只见他柳眉一敛,故作阴阳怪气,“好啊,你这个负心汉!人才刚回来,心就又飞出去了。这是背着我书情笺给哪个小情人?”
上原知道他在同自己闹着玩,遂就陪着他一起瞎胡闹,“自然是书给某位看得懂的红颜知己。”
邯羽看信看得仔细,好似真能看懂似的,啧啧唏嘘,“你写的这些……真是叫老子没眼看!”
南沙军的帅笑着从他手中取出那张信纸,上下调了个儿又塞回到他手中,“到底是不是情笺,不如你再仔细瞧瞧?”
邯羽瘪了瘪嘴,无趣地把信纸扔回到了草垛上,“我不识字,你很光彩?”
“魔族不比神族,善文墨者稀少,不识字者比比皆是。你如是,我倒也不至于脸上无光。只是你自己不怎么方便罢了。”
少年郎颓丧一叹,“你说我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呢!”
“万事皆无尽善尽美。”他顺势把人捞了过来,强行往怀里一搂,“三娘,你能记起我来,我便知足了。”
邯羽听到他那一句“三娘”就头皮发麻,浑身的疙瘩都立起来了,“行了,别肉麻老子了!”
上原笑着道:“不识字不打紧,但你自己的名字你总得认得。”他遂俯首对他轻声耳语,“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他的气息湿润而又温暖,喷在耳畔的滋味令人神迷。邯羽当即腿软骨头酥,哪里还有心思来识字!等不及他回应,上原便被不由分说地将他翻了个面。邯羽的背脊贴在了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上,脑袋蹭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腰上还搭着条胳膊。
这下可好,不学也得学了!
邯羽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但这并不能妨碍他在背靠着上原的时候心猿意马。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上原的怀中依旧十分温暖,心跳如擂鼓般有力。
他心驰神野了。
南沙军物质匮缺,这些年上原节约惯了,是以也不浪费纸笔来教他。
邯羽的腰被那壮实有力的臂弯紧紧揽在怀中,背靠着那宽厚的胸膛,右手被上原执起,那叫人融化的温度随即从掌心传来,直捣心田。
他没法集中精神了。
术法在指尖生出,流淌到了邯羽的手指上。上原遂带着他的手在空中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那文字繁复犹如图腾,合着他一脑袋的旖旎,变成了一团浆糊。
邯羽万分艰难地从一团浆糊中回神,他讷讷道:“这是我的哪个名字?怎么这么多笔画!”他想把识字这件事赶紧打发了,遂就随便猜了猜,“是朝露吗?”
“你不是说这辈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上原促销一笑,“这才几日的功夫,这么快就想认祖归宗了?”
他不确定道:“所以,这是老子现在的名字?”
“是了,这就是你的名字。记住了吗?”
邯羽愣愣地点了点头,被他搂得面红耳赤,心道:“这么多笔画,这他娘的谁能记得住!”
上原似是看穿了他的敷衍,低头乐了半晌,蔫坏蔫坏地凑在他耳畔道:“等我们回了魔都城,抽空给你雕块玉牌挂脖子上。日日看着,早晚有一日你能记全!”
“去你的!”邯羽面露嫌弃之色,“跟外头拴着的狸力崽似的,还得挂个牌儿!”
“不一样。”他将人往怀中带了带,脸颊贴着他的鬓发,又蹭又搂又晃,十分慵懒地道,“狸力崽挂的是块木牌,你的是碧玉。近日我得了块玉芙蓉,回头找个手艺人雕一雕,给你挂上。魔都城里人多纷杂。你挂了我的玉牌,就是我的人。没了自由身,往后就不能在外拈花惹草。”
“那还不是一样的意思!”邯羽神色清明地给他分析,“狸力崽挂了木牌,就是南沙军的牲口。我挂了你的玉牌,就是你的人。都是做个标记,本质没什么区别。”
上原笑了笑,攥着一股子懒劲儿与他咬耳朵,“那你戴是不戴?”
邯羽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撩拨,吓得赶紧偏头躲开了。遂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白玉可是个值钱货,玉芙蓉更值钱。白送的便宜,岂有不收的道理!
“你可以给我雕块玉牌,但戴不戴那就是我的事了。”
上原将他翻了过来,低头望进他的眸子里,柔声道:“戴着吧!压在衣襟下面,谁也看不到。只有我脱了你的衣裳,才能瞧见。”
邯羽被他这一句私房话说得耳根子发烫。他被上原圈在怀中,满眼都是他,根本容不下他物。今日的上原看起来格外温柔,这温存融得他心化。从前他喜欢上原硬气些,甚至粗暴一些更合自己的口味。眼下,邯羽蓦然发现其实上原温柔起来也挺招人喜欢的。甜言蜜语最是能打动人心,要是再加上些没脸没皮浪得没边的私房话,那简直就是不给人活路!
他低声道:“讨债的,你怎的越老越不正经了!”
上原闻言浓眉一挑,“我老吗?”
邯羽唯觉一阵眩晕。他那男人非但不老,还浑身散发着成熟与沉稳,还有阳刚之气。
“不正经也只是对你而已。”上原低头轻啄了他一口,“等回了魔都城,我便着手此事。我没给过你什么,总得有个信物。”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邯羽眸色一动,往昔的艰难岁月依旧历历在目。
“你给我的够多了,上原。”
“可我想给你更多。我有的,我都想要给你。”他坚定道,“邯羽,我能给你更多!”
少年郎旋即笑了,望着帐顶感慨一叹,“那还等什么,脱吧!”
此话一出,上原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亦浮了一抹红晕,像被一盏红灯笼映着一般,“你现在同我都这么直接了?”
这一抹春色直捣心田,顿时让邯羽从头发丝酥到了脚趾尖,“你这个人不解风情,老子要什么只能直说!”
他从方才就一直忍着,忍到了现在。帐内氛围甚好,好到不干点儿什么都对不起此等良宵。想着现在天色还算早,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跑来坏事,邯羽便索性环住了上原的脖颈亲了上去。在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煎熬后,他只想从这个男人身上寻求慰藉。邯羽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但他不在乎。他不会否认自己离不开上原,这一生,他都会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本心。他跨过炙海渡过寒泉带着记忆重回人世间,便是为了要补偿上原。补偿前世的亏欠,补偿这六百年的空缺。
邯羽吻得更深了,似要一次还清这笔情债。
情由心生,并不是人人都愿意同意中人倾吐。挂在嘴上的未必真实,但一举一动却骗不了人。上原清晰地感受到了邯羽那说不出口的情,那是他一生的执念。他独自走过了六百多个春秋,而今他终于得偿所愿了。他得到了朝露的回应,得到了朝露的心,得到了一个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朝露。
情动之际,邯羽腰间的臂弯骤然紧锁,另一只大手托着他用力一抬,他蓦地便被放倒在了草垛上。
“你说我不解风情?”上原的气息沉沉,神色中淌出了些许危险,贴着他被咬红了的薄唇道,“我不解风情?”
兵书卷轴接连滚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片狼藉的声响。
转眼之间,上原已是握住了主动权。只要他想,他便可以让他叫喊着求饶。
邯羽被这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意乱情迷之时,他紧紧握住了在腰间作乱的那只手,急不可耐地引他去向了衣带。
这样的暗示再明显不过。邯羽想要且需要他,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泷二,我……”
外头忽灌进来一阵冷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正在动情的二人猝不及防,抬头便瞧见蒯丹那张宛若木鸡的脸。
“我……”南沙军的副将看着腿都盘到上原腰上的邯羽,结巴了,“我……我……我梦游……”
说完,帐帘便又被甩上了,伴随着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正躺在草垛上姿势不怎么正经的二人对望了片刻。
邯羽闭眼颓丧地将头砸向草垛,生无可恋地嚎道:“没法见人了,老子这下没法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