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该走了。”他这般暗暗决定。
远山得夕阳将半个山印得通红,余晖落在朱红大门上,斑驳的老油漆显出一种妖红色。老人将头无力地靠在屋檐柱子上,眼睛半闭半睁,无力地看着远处。几丛杉树尖并排着,老人的屋檐、杉树尖尖和远山的夕阳连成一条线。余晖的影子落在老人蜡黄的皮肤上,照出一道道像身后老木板一般的沟壑。秋收后的夜幕有些微凉,抱在胸前的双手渐渐紧了起来。最后一抹余晖从后山的山尖上消失后,整个峡谷一瞬间陷入黢黑的死寂中,空气里一丝鸟叫也听不到,只有风从崖的那边吹来,将杉树叶子摇得哗哗作响。
老人放下双手靠着柱子一点点往上起身,摸扶着上了无数道黑色裂痕的圆柱推开后面的侧门,咯吱一声之后,老人艰难抬起左腿迈进黑暗中去。
一盏昏黄的灯光从旁边呷窗上满是褶子的油纸中透出来,一个苍老人人影在上面慢慢悠悠的动。他像是蜗牛一般,慢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笃定。在黄色的灯光中缓慢移动,一直到夜深第一声鹧鸪空灵的声音从头顶的黑暗中传来,“吽吽~吽吽~”山中失去了人的痕迹,收去金黄果实的玉米地留下一片凌乱的玉米林, 中间白色的玉米壳子像是坟头上清明节的挂牵纸,密密麻麻稀稀疏疏的摇动。
月亮从后山的山尖爬上来,惨白的月光给灰蒙蒙的大地披上一层冰凉冰凉的油纸衣裳。简单吃过晚饭后,老人提着常年陪伴着他的那个伤痕累累的灰色锡酒瓶,缓缓朝山梁上那块空地走去。空地两边核桃树落下的叶子和果实铺满一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不停。空地临着山崖,往下是连绵的梯地和山谷,可以看见无数聚在谷底的人家,如今路转弯的平地上挤满了灰白色的屋子,连成一片一只到山包背后,月光下小村子已经沉睡,只有中间小亭子那盏太阳能灯孤独的亮着。
老人将酒壶放在石墩上,走进土坎下挖到一半的土坑里,弯腰拿起里面的锄头,继续无数天来的工作。他的动作很缓慢,但极其笃定。锄头一点一点抛开鲜黄的泥土,再从岸上拿起镐刀,将泥土一点点捞进撮箕,抬到坎上。坎上用几块黄花梨板撑开一块油纸布,用三根木材斜撑着,上面的泥土堆成小山一般高了。他抬着半撮箕泥土放到土坑右边,再从土坑左边爬上去。他要小心翼翼避开支撑土堆的木棍,又要躲开头顶的土堆,要爬出去很远才蹒跚起身,绕开木棍,将撮箕拉出土堆,才又端起来,绕到右边缓坡小路折回去,轻手轻脚倒在小山堆上。如此不厌其重复。
夜鸦哄哄在头顶的空中哀鸣,秋风时不时摇动头顶的核桃树,落叶在昏暗中沙沙落下,轻轻拍打在老人弓下的背上,再滑落到坑里。老人习惯了周遭这些声响,只觉得寂静无声。土坑已经两尺见深,修去边角多余的地方,清理掉余土,老人沿着坑边朝着靠坎缓缓躺下。那块巨大的油纸布遮住天空和月光,只照到脚踝处。许久之后他再次侧身爬起来,拿起撮箕和镐刀,在土堆旁边找个泥土稀松的地方往土堆上上土。越到后面他越小心,害怕油纸支撑不住土堆的重量。直到泥土漫过油纸布稀里哗啦落到下面,靠着坎上的地方也堆满之后,他才心满意足地停下。镐刀、锄头和撮箕都放在土坑的左边,整齐地并排码在一起。他朝不远处昏暗中的瓦房走去,换了一身干净中山装,脱去了帽子,头发和脸都洗过了,回到这里,在三根支撑的木根顶上各栓一根垂到坑里的鬃毛绳子。他坐在放锡壶酒瓶的石墩上,拧开酒壶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乌头药末放在手心,撮巴撮巴仰头倒进嘴里含着,拿起酒壶饮上一口,在嘴巴里慢慢搅合之后才吞下去。连着将壶中的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他起身将酒壶跟那些工具并排放着,绕到右边爬进土坑里,停职着身子躺下,手紧紧握住那三根绳子绷紧,等着药效上头,直到头晕目眩,感觉喘不上气时,用尽全身力气扯动绳索,他听见哗啦啦的响声,看见正当空的诺大月亮明晃晃挂在枝头,新鲜泥土的味道像被子一样覆盖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