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总是俯视前行,仿佛身后有一双翼。故乡的云是灰蒙蒙的,擦过头发,湿意缠绕在头皮上。冷,应该是三月里,透过雾气能望到姑溪河。她默默地,似踽踽前行了千年的老妪。逆着水上,江南的幽境开始显露出来。一千年前,李白在这里落水后也一样逆流而上,不知他失去最后为人的意识前,是否看见这滩边杂乱的石上印着的冷冷的月光。
李之仪在这里作出“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外婆是饮这相思水长大的江南儿女,母亲亦是,我亦是。
小时沿着江边采蒿,看渔夫撑一支桨,船尾立着黑色鸬鹚,迎着暮光跃向粼粼的江水里。我在那里听过浣衣女的故事,晓得姑孰城的传说,也梦过无数古老的灵魂漂浮在江上。
我们是项羽的江东子弟,那只悲壮的马落进水里,马鞍变幻为这座青山,灵魂潜进河床,化作一个民族的千年气魄的养分。我们喝着这水,有诗人的温柔,也有将军的壮阔。
外婆说,我们住在这里,祖祖辈辈都在这里。
沿着江上,路过一两叶被丢弃的破舟和伶仃的沙洲,我曾在那里找到过一大片的紫云英,还有一生在船上的渔夫。再往上走,跨过一片堤岸便是外婆的祖屋。草里潜伏着无名的虫子,每次走过去的时候都能惊起一两只跳跃的身影。幼小的我拖着母亲的手,穿过木槿花树丛,拨开沾满露水的芦苇,再从高大的杨树林里穿过去,和我已经忘却的邻居亲切的打招呼。我总爱折下沿途的野蔷薇,或蓝或紫的牵牛,傍晚开放的草茉莉,花拿的太久太紧,手被花汁染的斑驳,同母亲鲜艳的裙一般。最后落定在外婆家厨房前那圆钝的石磨前,看母亲走到她的母亲前,说起温热的家常,我同篱墙外的大黄一起探索着这一片小小的天空。
冬春之际,白色的广玉兰孤独的倚在树干上。我打门前残破的旧墙望出去,村落的小巷里落着旧年的落叶,也许有隔天的积雨。一座家祠苍老的伫立在风雨飘摇的老槐下,那里有百年的风风雨雨,有我没有经历过的逝去的历史。
我在它倒下后的那年捡过一只残破的碑,冰凉的石头上刻着祖先的名字。
那只碑最后去哪儿了呢?我再也没有见过它,如同外婆的福安巷般,连同消失在千禧年的开头。
外婆家后承载着我少年奇幻之梦的木材工厂,深深的草丛里一簇簇无名而艳丽的野花,老旧的水塔,连着被村落隔断的田野,和被菱花或荷叶覆盖的池塘。一株株老柳跌倒在河边,柳枝拂在青灰色的墓碑上,墓碑下面长眠着我至亲的亲人。清晨和着远处传来的鸡鸣声,外婆从露水里踏过祖辈传下来的土地,我坐在一片还未开花的油菜花地旁捉一只绿色的蚱蜢,见她远远地朝着我唱无名的名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长江下游有一温柔地,有一英雄坟。
这是我童年的游乐园。
这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