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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关斜躺在椅子上，一只脚跷在另一把椅子上，手里捧手机，正兴致勃勃地刷着短视频。伴随着美女腰肢的摇摆，他的脚也微微颤动，似乎在寻找着节奏感，嘴里不时嘿嘿地笑几声。这会儿，老关正悠然自得地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主管即将推门进屋的那一刻，老关像触电一样慌忙把手机扔到桌子上，脸上表情迅疾转换到一本正经的状态，因为转换得太快，显得有点不大适应，若无其事中夹杂着一丝恐慌。

“老关，你脚跷哪了啊！你咋不跷到天上呐！”

主管一进门看见老关把脚跷到椅子上，气就不打一处来。

老关到公司上班还不满两个月。上班迟到、睡觉、玩手机却是常有的事，领导安排他干点活，也是磨磨增增，出工不出力，同事们对他意见一大堆，谁都不想和他一起搭班干活。

至今也数不清是主管第几次训他了。

老关自知理亏，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嘴里忙不迭的连声说着：“改！改！一定改！”

主管的怒气似乎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怒火把他的大眼又撑大了几分。他依然显得怒气冲冲，嘴里射向老王的子弹密集如雨，像暴风雨。

“老关，每次一说你，你就说改，你改过一回没有？你要是能改一回，也不会老打自己的脸！”

“这次真改，看我以后的表现吧！”老关这次似乎真的感觉到了有一个危机正向他扑来，心里有些紧张，也有点害怕。

主管的怒火已烧至极点，终于忍不住放出重炮向老关轰来。

“老关，不用干了，卷住你的铺盖走吧！”

还好，主管还保持着最后的克制，话语中用了个“走”字，没敢用那个“滚字，相信“滚”字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说出口时略有迟疑。

主管说完，摔门而去。他估计这样做会更有震撼力。

眼瞅着主管摔门离去，老关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站立在原地，直到主管背影消失在楼房拐角处，才轻轻缓了一口气。轻轻搬动椅子，静静地趴在桌上，既不吭声，也不言语。

【二】

主管打来电话：“老关，你到办公室来一下。”

老关手哆嗦着挂掉电话，他预知此去必定凶多吉少，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去。

出门前，他用手扯着裤腰带向上提了提裤子，双脚交替着在地上跺了两下，试图把脚上的灰尘震掉些许，顺手又拢了拢头顶上仅有的那几根像是营养不良略显发黄的卷发，闷声不吭地走出门去，看上去既没有革命烈士英勇就义前的大义凛然；也没有参加招聘面试时的英气勃发；有点像罪犯等待宣判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

老关走到办公室门口，止住了脚，没有立即推门进去，而是稍停片刻。

他要把在路上预想到可能发生的场景再演示一遍，把可能需要说的语言再组织一翻。

他知道接下来有一场艰难的硬仗要打，可能关乎着他的饭碗，在保住饭碗这个原则性问题上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只能胜利，不许失败，胜利是他的唯一的选择。

这是疫情过后，老关好不容易找到的营生，他还想稳稳当当的多干些日子。

【三】

老关五十一岁，家住县城老城区，老两口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有一个四岁多的孙子。

儿子买了一辆面包车靠跑货拉拉谋生，儿媳则在一家家俱厂里打工，老关以前领着一帮人在工地干活，老伴在家里操持家务，接送看护孙子。一家人每天都有各自的事做，日子过得倒也安安稳稳。

自打有了疫情之后，一切原本的生活节奏都被打破。

儿子的货拉拉三天两头被迫停运，经常被封控在家里。

儿媳长时间闲赋在家，问家俱厂啥时候上班，厂里说具体上班时间等候通知。

最惨的是老关，因为房地产行业不景气，大部分建筑工地都停了工，以前领着工人干活的工钱一直要不回来。

刚开始包工头还接电话，后来干脆连电话也打不通了，没办法只得找到包工头家里去，去了几次连个人影也没见着，问包工头老婆人去哪了？包工头老婆说不知道，问了几次，被问急了，便开始诉起了苦，其中还夹杂着埋怨：

“成天来找他，问他去哪了，我还想问问你们把他弄哪了？快一年了我都没见过他，现在连离婚我都找不到他，你们找吧！找到了给我说一声，我等着赶紧和他离婚呢！反正这两年找他要账的人把门槛都踢破了，都是要死要活的，我也快被逼死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包工婆越说越激奋，越说越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眼看就要瘫软在地上了，吓得老关赶紧说“今天先这样吧！有时间我再来。”

说完老关赶紧溜之大吉，他担心包工婆万一犯个病啥的，估计他也脱不了干系，弄不好不但要不到钱，还要赔些钱呢！

【四】

疫情结束了，儿子、儿媳、老伴包括孙子都走上了正常的生活轨道，只有他还歪在轨道以外。

建筑工地领工干活是彻底黄了。大部分工地都停着工，根本不需要工人。以前领工干活的工钱一分也没要到。春节前后他也跟着包工头现学现卖，电话拉黑了要账的工人，找个地方偷偷地躲了起来。

在偷偷躲起来的那几天，他也没闲着，他谋划着下一步该找个什么样的营生。

这次他决定找一个风险小、收入稳定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去给别人打工。

老关把想法说给了全家人，发动全家力量，动用各种关系给他谋个差使干干。

老关儿媳妇有个亲戚在市里某高中学校当物业经理，手中稍微还有点权利。亲戚经理便成为全家主攻的方向。为保险起见老关特意买了些礼物，怂恿儿媳妇亲自走一趟，这样他觉比打电话更有把握。

儿媳妇也想让老关多挣点钱，老关就他老公一个儿子，老关挣再多的钱，最后不还都是自己的吗？所以，儿媳妇自然也特别上心。为了稳妥起见，她嫌老关买的礼物还有点单薄，去时又偷偷加了一条高档香烟。

果然，结果没有让人失望，老关顺利谋得到了市里高中学校物业后勤维修工的一份差使，每月工资三千八百元。这可把老关高兴坏了，还管吃管住呢！加到一起四千都要出头哩！老关高兴得梦里都差点笑醒。

老关刚上班头两周还规规矩矩，后来他就开始耍起了滑头。他觉得物业经理是他的亲戚，自然会给他撑腰；干公家的活不能太实诚，要学会偷奸耍滑。这样一来老关就慢慢有点飘了起来。

【五】

老关在门口足足呆了三分钟，才鼓起勇气轻轻敲了几下门，他侧耳仔细听着屋里随时发出请进的号令。

“进来”

他听出是亲戚经理的声音，他心里似乎立刻又有了些底气。他推开门，觉得步伐走得很轻盈。当瞅见主管仍然一脸严肃的表情，似乎怒气仍未消除干净，觉得自己的脑袋又重了些，只得又耷拉下来。

沉寂片刻，主管终于发话了，老关也感到宣判的时刻到了。

“根据你几次违反公司规定的情况，是应当辞退的，经理考虑你入职时间短，公司的一些规定还不是太清楚，决定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罚款一百元，写出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违反公司规定。老关，你同意不同意公司的处理意见？”

老关稍微抬下头，偷瞄了一眼亲戚经理，看他面无表情。忽而觉得亲戚经理城府好深的样子。

老关不想被辞退，可也不想被罚一百元钱。

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嚅嚅喏喏地说：“我同意公司处理意见，但是我没有一百块钱呐！吃饭钱都还是借的。”

亲戚经理见他为难的样子，很关切地说：“这样吧！一百元罚款我先给你垫上，回头你有钱了再还给我，行吧？”

主管赶紧说“那能让经理垫罚款呢！是我管理不严，我也有责任，该由我来垫！”

说完赶紧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元钱交给亲戚经理。

亲戚经理连忙拦住说：“还是我来垫吧！”

两个人让来让去，老关的眼睛也转来转去，像是看两个人在打乒乓球。

最后主管说：“老关，你就在这写保证书吧！我先去处理点事，丢下一百元钱就走。”

亲戚经理看主管走远了，收起了脸上的宁静，微微一笑，朝着老关扬了扬头，眼瞅了一下钱，轻轻说了声：“拿起来吧！”

老关一头雾水，呆萌地问“拿啥呀！”

“桌子上的一百元钱呐，你不是没钱吃饭吗，这不是有了吗？”

“啊！”老关被惊呆了。

“那财务那里咋办？”老关有点好奇，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这会儿他又有了些兴致。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不要乱打听，记住了：他垫的一百元钱不用还他。”

“不还？那他不是赔一百块钱了吗？”老关仍旧搞不懂。

“不要问那么多了，你就抓紧写保证书吧！”

接下来的日子，老关也觉得有点奇怪，主管从未提起他垫一百元的事，而且，主管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和蔼可亲多了。

不过，老关欠着主管垫的一百元钱不还，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踏实，他纠结着究竟还？还是不还？始终拿不定主意。

于是，他决定瞅个机会问一下亲戚经理。

有一天，他瞅见只有亲戚经理一个人在办公室，就凑了过去。

若按辈分亲戚经理还应该喊老关叔呢！可老关从来没想过去应这个叔，他觉得只要能多挣点钱，护自己周全，谁喊叔都无所谓。

老关人还没走到亲戚跟前，笑容早已堆满了脸，笑呵呵地说“俺老哥老嫂都很好吧！得闲了，我得去看看俺老哥，俺哥俩得喝两盅！”

亲戚经理笑了笑道：“还行！自己人用不着客气。”

开场白后，老关准备先奉承亲戚经理一翻。

“经理呀，还得是你水平高啊！自那次罚款、写保证书后，主管对我态度可是完全大变样了，和蔼亲切的很，不但不挑刺找茬了，活也不怎么给我派了，垫钱的事也是只字不提，主管之所以大变样，肯定都是是您的功劳啊！我得好好感谢您！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

亲戚经理静静地听着，偶尔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一闪而过，看上去很欣慰，又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老关客套奉承话讲完了，眼就一直瞅着亲戚经理，像是等待着对自己刚才那番话有个肯定。

亲戚经理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沉思片刻，咽了口吐沫之后，像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决定才开口：“是这样啊，既然都是亲戚，也都是自家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和主管之间关系有点复杂、也很微妙。在你来之前，我听到风声，他看中了这个经理的位置，要在背后暗中搞事，想把我挤走。我不得不防啊！刚好你想找个活干，我就考虑把你安插到那个部门，暗中替我盯着他，也就是说你就是我埋在那里的卧底暗线，所以开始我没公开你我之间的亲戚关系。没想到他知道你是我招来的人，就挑刺找毛病想把你搞走。没办法我只能把话挑明，说明你是我家亲戚，正好借罚你一百元钱的事，看他如何处理？看他把我放不放到眼里？如果他不把我放眼里，我也就不给他留面子了，就是他有点关系，我也容不得他。好在，通过这件事，我看他还有点自知自明，以前听到的风言风语也不一定准确。现在你已经成了明的了，你就替我操点心吧，听到有关不利于我的话，及时告诉我，另外，主管那里你还继续盯着点，人有时不得不防啊！”

老关听完亲戚经理一翻话，好像自己陷入了谍战片，自己也身负着重任，觉得现在与亲戚经理的关系更近了。

老关越想心情越激动，嘴里爽快地答应着说“好！保证完成任务！”

老关心里的疑惑完全被解开了，看来那一百元钱真的用不着还了，心里面结结实实吃了一个大大的定心丸。

自此，老关忠实履行亲戚经理交给的使命，时刻注意着主管的一举一动。也彻底地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飘得更高更远了。

半年以后，主管领着一个新的主管来到后勤维修办公室。新主管说：“放心吧！经理，这块工作我以前干过，会很快熟悉的，会尽快进入状态的，不会给您丢脸，只会给您争光。”

老关这才注意到，有好些日子不见亲戚经理了。

他又一次预感到危机降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赶紧找人打听。有人告诉他，听说亲戚经理财务上出了点问题，让上头老板给炒了。

他立刻变成了呆若木鸡，半天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去。

半个月后，主管通知他到办公室，他意识到这次恐怕是真的要卷铺盖混蛋了。

果不其然，主管让他到财务部结下账，从今天开始就不用上班了。

老关沮丧地收拾好行李走出大门，他回头望了望，摸了摸自己的脸，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原来在那跳来跳去，自己只不过是人家的一枚棋子，最终还是把一份好好的营生给弄砸了。

此时，已近正午时分，老关抬头看了看太阳，阳光很炽烈，均匀地洒在这个世界，也洒在他的身上，顿时觉得热热的，似乎身上重新又有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