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陕北发生了一次大鼠疫,令好些个村子几乎死绝了人口。宗石湾险些也遭了此殃,多亏得了“神”助,才算躲过一劫。关于这一段历史,老辈人们的说法很多,有些还颇为传奇。我在此整理成篇,作为洛河源上宗姓家门在近代的又一档野史吧。
一切从大疫的前两年说开。先是夏旱,春天长出的苗全都被太阳晒死在地里,秋粮更是旱的种不到土里,一年空折腾下来,家底厚实的人家,凭了存粮还能过活,穷人家刚入冬就断了粮。人们东借西凑,食草籽,嚼草根,四处乞讨,苦熬过了冬寒春荒。第二年春夏交接的季节,老天爷终于送来了雨水,到了六月里,山上的庄稼长得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
“好啦,一欠一收,总算让人们有了点喘息的机会。老天爷还是长眼睛的,要不然,真不知会饿死多少人呢。”老年人心里还有一个安慰,互相欣慰地说:“看看这庄稼,再等上半月二十天,好收成就成了铁定的事了。”
有了这份眼见为实的保障,人们的日子开始过得有点大方起来。断了粮的户家,也敢问有粮的大户人家去借着来享受。有粮的人家,也乐于拿出陈粮济人。然而,一片乐天的气氛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事。下面的内容,是我的母亲康秀荣凭着早年听老人们所说描写下的一幕。
“那一年立秋前后,村里的老鼠突然多起来,人们生活的范围里,无处不见这些讨厌东西。大家只说是粮食丰收,老鼠也高兴,跑来凑热闹呢。过了几天后,老鼠多的有点惊人,成群结队在山里跑,在路上蹿。行走在路上的人们,有时都不敢迈步,怕被这些乱跑的鼠类给绊倒了。”
“没有人知道这些老鼠来自什么地方,村里的老年人也都说从来没见过这种现象。它们从野外蹿进村子,跑到人住的窑洞。一个个根本不把人和猫放到眼里,大白天跑来跑去,追逐嬉闹,时不时还发出吱吱的欢叫,简直把人们的窑洞,当成了它们的游乐园了。有些大老鼠,鬼的很,人一吃饭,就跑到对面的柜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有时候,成群的老鼠会跳上窗台,钻进装粮的面袋子里,咬出一个个的窟窿。黑屎颗子和尿水,把粮都拌成了面蛋蛋,搞得人都无法吃了。人也急了,拿棍棒撵着打。这些鬼东西转眼跑的没影了。等人刚坐下,它们又故技重演。到了晚上,累了一天的人们,吹灭了麻油灯,瞌睡的要死时,该死的老鼠却大闹起来,跑到炕上乱蹿,还有的就钻进了人的被窝里。几天之后,这些老鼠胆子越来越大,好像成精了一样,竟然咬起了睡着的娃娃,尽拣鼻子和耳朵下嘴。娃疼醒后挥手乱打,这些鬼东西居然咬住不放,牙齿把人的皮肉拉出一道道血口子。这一下,人们才真正害怕起来,一夜一夜点着油灯,轮留睡觉,驱赶老鼠。”
“秋粮快熟的日子里,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白明黑夜守候在庄稼地边上,就怕这些四处乱蹿的老鼠,抢了人们赖以活命的粮食。老年人们议论着,都说等地里的庄稼穗穗,只要结实了浆水,就赶快抢着往回收。要不然,天知道这些连人都不怕的老鼠,会不会把一切给糟害掉了。”
“穷鬼打算,饿鬼听见。老年人的话,那些老鼠好像都给听了去。就在艳阳高照几天后,地里庄稼眼看能开镰了,汹涌的鼠患也开始大犯滥。这天晚上,月光明晃晃照着山野,夜风阵阵,吹着农作物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响声。这时,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转眼之间,老鼠群像水一样淹进了长着庄稼的地里,在月光的映照下,它们的皮毛发出青幽幽光泽,看上去像波浪在翻动。”
“地畔上照粮的人,巡过了一片地后,刚坐在地头丢个盹,老鼠就乱了营,从人身上往过跑呢。照粮人站起来一看,傻眼了,半天才喊出一句:‘天爷爷啊’。有人疯了一样狂喊起来,挥舞长木棍,扑进地里,和老鼠拼命了。有人敲响了报警的锣,村里的老老少少,听见动静,灯油火把赶了过来。一时间,人鼠大战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在铺天盖地的鼠类面前,人的力量显得那么的无助。他们哭喊着,拼命地扑打地里的老鼠。老鼠却窜高跳低,根本不为所动。有些反过来袭击人,好些人的手和脸,都被老鼠抓得稀烂。村里一个老妇,拿着火把烧老鼠,却不小心把自己给燃着了,满地疯跑成一个火球,惨烈的嘶叫声,让天地都为之耸动。这一幕也让胡喊乱骂的老老少少无奈地停了下来。”
“没有了人的喊叫声,地里响着一片老鼠嘁嘁喳喳咬食庄稼的声音。时间过去了多久,圆月西斜,曙光微现,村里的公鸡叫了一遍又一遍。老鼠抢食声慢慢消失了,地里的庄稼,在黎明的清亮光泽中,光秃秃地站立着,看上去比镰刀割过的还齐……”
鼠害过后,人们最后的希望没了,一家又一家开始了外出讨饭流浪。鼠疫,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像一只看不见的毒手悄然地降临了。而我母亲描述的这一段,写得虽然是听老人们说的遭遇,殊不知它是洛河源有记载以来,所发生的最大一次鼠疫的前奏。
宗石湾在最初的时候,也被这拨鼠患给祸害到了,只不过宗步伦领头认真对待,想了一些歪招,搞了些迷信活动,把一切给御于萧墙之外,从而避免了村里人畜的伤害。
按宗家老先人的话说,鼠害来前,宗石湾周围的山里,先是老鼠乱跑,引得娃娃们四处撵打,等到老鼠进了村子,像别处一样和人对峙时,石湾的老人们都害怕起来。宗步伦看见状况不对,知道这是天意在作怪,非人力可主,思之再三后,便让二儿宗孝章,从山西请回了一位姓秦的阴阳先生。他一到宗石湾,就开始在村里搞起了安土大法。
秦阴阳七十多岁,鹤首童颜,拿一把蝇帚子,不让宗步伦陪同,指定了宗孝章跟随自己,由北西而南东,在宗石湾四围的每一座山头上,都摆布了石头堆,以为自然之印,上面贴了黄裱符咒。最后回到村子里,他又写了一堆符,分发给了户家,让贴在窑洞门楣和畜圈之上。攘治了几天之后,说来也怪,宗石湾日见嚣张的鼠害,一点点的没了声息。
“日怪了,我在北面的山路上往回走,那些老鼠眼看着往石湾过来,却最后都慌张地拐到别的地方去了。”有个年轻人给人们讲说自己的亲眼所见。“那样子,太分明了。就跟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堵住了一样。”
“我晚上起来尿尿,把油灯一点,妈妈哟,脚地上的老鼠大大小小排成一串,搬家一样,跟着我从窑门槛上,全都往外爬走了。”一个妇女也证明说:“我当时好害怕,想这是咋了?老鼠不住人家了,要往外跑了。我就站着不关门,看它们出走。有些大老鼠,身上还爬着肉丁一样没睁开眼的小老鼠。从那以后,我们家再没看见有过老鼠。”
“我跟着老鼠走过,它们好像都商量好一样,人刚一眨眼,就钻得不知哪去了。连一个你都找不见,它们怕是都钻到地底下去了。可我就是没找见洞,日怪死人了。”
三人成虎,众口有神,一时间,秦阴阳被一村子老少膜拜得五体投地。附近的村子闻风后,跑来求助。原准备离开的老阴阳,在宗步伦的陪同下,又滞留了几天。他所到之处,如法炮制,那些刚刚露头的鼠患,全都见黄裱而退。
这时,老阴阳的家里来人说有急事,让他赶紧回去。宗步伦再不好勉强挽留了,就在家备了一桌酒饭,招待了这位神通广大的阴阳朋友和他家里的来人。
“阴阳之说其实并不玄,学问就像混沌间的夹层麻纸,谁能找到纸的薄处,或有窟窿的地方,去粘补或有意去疏通,使两方面的混沌获得了交流。”秦阴阳三杯好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他说:“在世人的眼里,把我们都看得不是人了。其实,我们也很普通,偶尔能做出点神迹,那也是天意的体现,不是人力所能为。”
“大师所写所画的黄裱,居然功效了得。由此可见,咱们老祖先创下的汉文字,驱魔降妖,还真有神奇的功能。”宗步伦边听边沉吟着说:“看来古书上说,仓颉造出了字,鬼神为之而泣,文化的符号性,玄机太深了。将来,我还得跟大师好好学习一下,看能不能研究出其中的奥秘来。”
“阴阳之学,不比孔孟之道正统。宗贡业笑话了,笑话了。”老阴阳半眯着眼睛,有了醉意。
“大师谦虚了。我是个啃古书长大的废人,你老的话,讲得高深,但我听明白了一些。我现在最大的担心,就是你走了后,外面越闹越厉害的鼠患会不会卷土重来?”宗步伦忧虑的不仅仅是眼前,他想得更深远。“大师如果还有话要安顿,就请告诉我们吧,我们也好照着去做。”
“哈哈哈,我老汉敢保证,宗石湾在这次大难中绝无大痒。至于别处的村庄,这怕是一次天地之劫,有绕不过的坎坎在等着,那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老阴阳掐指推算,口里念念有词,脸上表情凝了起来。“大难在即,请贡业尽量不要让村里人四处乱走。我本不该透露天机,对你们就说了吧。这次,可是老天爷要收人了。”
说完之后,老阴阳用手轻拍着额头,似有点不舒服的样子,人也就再没了食欲,两眼一凝,聚成两个幽深的小黑点,跳下地就要告辞。宗步伦唤过了二儿宗孝章,给老阴阳奉上了一份不菲的礼金,以示相谢之意。老阴阳客气一句便收下了,眼瞅着跟随了自己多日的宗孝章,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啧啧点着头。
“这是个好娃娃。要是贡业信得过我,就让他跟我当个关门弟子吧。”
“哎哟,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难得大师肯教,我娃福气来了。”
宗步伦欣然同意了,当时就让家里人又备了一份儿子拜师的礼金奉上。老阴阳却一挥手,全都拒绝了。就这样,宗步伦的二儿宗孝章,当日跟着老阴阳学艺走了。
几年之后,这位宗步伦的秦姓阴阳朋友,因为家中遭了变故,独自一人又来到了宗石湾。宗步伦和儿女们将其视为家中一员,称老人为秦先生,为其养老送终。老阴阳死后,被埋在了石湾后山上的一处弯子里。几十年后,有人不知情,在这处地方开地,引得阴魂上身。还是老年人说起来,烧了一些纸钱才平安了。
这位老阴阳所说的话,后来果不如然。吴起川的王洼子,狼儿沟,刘泉沟,庙沟,启畔,在与人争秋的大鼠患过后,更要命的疫病开始从一人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蔓延。那些个得病之人,先还看上去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如中毒了一般,狂咳不止,没多时便开始咳出大量的带血泡沫,进而呼吸困难,面如猪肝,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有甚胡言乱语,如鬼附身一般。家人见状,求医来看,求神汉来攘治,结果是毫无起色之下,还把疫情四面带出。
等到死的人多了,官家才开始封锁村子,断绝交通。可惜,一切为时以晚,按《吴起县志》载,“发病之人,鲜有存活,往往仅两三天时间,就浑身溃烂,腿如青苗之杆,光亮透明,水肿,化脓,最后一个个全都出血而亡。由于当时缺医少药,无法控制,使这场疫情沿川道交通线向西向南传染,一直传到甘肃省华池境内。”
宗石湾在这期间,被宗步伦安排的完全封闭起来了,不让人出,也不让人进,四面的山头上,每天都有人在守望着。有个在外谋生的宗家人回来,被宗步伦愣是拒于村外。直等到外面风声淡去,过了危险期,他才被允许回家和老婆娃娃团聚。
鼠疫过后,宗步伦骑了那匹青駾马,在洛河源一个村挨一个村了解情况,把所闻所见用小楷字体,全记录在一个麻纸本上。他老人家的这份忧国忧民之心,不为后人所念,不为史志所载,实在是当地文化的一种缺失。我在此补记一笔,以此还先人一个公道,也给当地史家一个点醒,真正的历史是属于民间的。
这一天,宗步伦来到了家门簇居的启畔村,满目所见,一片凄惨。原来熟悉的十几户人家,几乎荡然无存。土窑洞被官家挖塌填埋了,人们所有的遗留之物全都附之一炬,残留的灰烬一堆又一堆。废墟上有一只瘦狗在倒塌了的窑洞外绕来绕去,不肯离去。
“老天爷,看来,他们全都遭了难,全都死了。人的生命咋就这么脆弱啊!”寻了一处又一处,宗步伦没有看到哪怕是半个人影子。他站在三大家的烂窑外面,闭上眼回忆着往事,默默地念叨说:“如果天地之间,真有鬼魂一说,那么,三大,你就显一显身子,让侄儿再见上一面吧。我不相信,你们真的就全走了。”
闭了眼睛,宗步伦没有等到亲人显灵,风中传来几声饿狗的哀哀的吠声。睁开眼,奇迹还真出现了。对面的山头顶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儿,像一个神灵一样,站在一块山石上往下望着,体态一动不动,俨如一尊人物泥塑。
“那是谁呀?好像是个碎娃子。是真的人,还是自己出了幻觉?”宗步伦自言自语,策马而跑,连地势都没做选择,就直直奔了过去。近了,他认出那个娃,正是本门三大家的碎儿。“碎娃,碎娃。”宗步伦激动的连声喊着,那孩子却害怕似的往另一边跑了。
三大家的碎娃后来被宗步伦收为儿子,排行老五,取名叫宗润章。大概是天理有亏,此子幼年失去了全部的亲人,最后却活了个大寿数,至今还健在世上,年岁都快近一百岁了。家门中的许多往事,都是他老人家用自己的活经历,口口相传出来的。
那场鼠疫被当地人称为青腿牙疳,可见当时的认识之误,医学之落后。洛河源好多村落被其灭绝,直至多年之后,都没能复原起来。经历过的人们说起它来,无不色变,都说那就是一场老天爷的大屠杀,不分老幼,不管贤愚,只要染上了,如同跟上了鬼,任谁都绝无存活的可能。
鼠疫如雪上加霜,把一个丰收在望的年景,演变成了饥荒之年。入冬之后,洛河源各个川道上,拉儿抱女到外地去讨吃要饭的人前后相望,绵延不绝。路边上的饿殍则撇得到处都是,野狗和狼吃得眼睛都红了。
“民国十八年……”当地的老年人抽着旱烟,半眯了眼睛,讲起这一年的经历,那口气都是从叹息声里开始,又在叹息声里结束。“那一年究竟死了多少人,只有天知道。”
——部分内容节选自康秀荣回忆录。